學達書庫 > 柳殘陽 > 拂曉刺殺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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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敢長歎一聲,悠悠的道:「活著不只是為了掙口飯吃,刁滑溜,更為了爭一口氣,這一口氣爭的是個理,是個義,是個做人的原則……設若人活著不要尊嚴,不要羞恥,不要格節,即使活得再好也失去意義了,畜牲都活得消遙自在,到末了,不過仍是些音牲而已……」 臉上是一陣紅,一陣青,刁餘憋窒了半天,才十分窘迫的道:「你別繞著彎兒罵人,老何,我總是為你好,要不,何須半夜裡四處找你通報消息?我也知道你那不服輸的倔強性子,但倔強是倔強,照子卻該放亮了,心頭亦該清明,識時務才算俊傑,憑你單人匹馬,自信鬥得過『八幡會』那一群邪魔鬼祟?再說,事情既未臨到你自己頭上,忍口氣也就罷了,他下他的『血靈令』你過你的太歲日,犯得著去嘔?」 何敢不由暗自苦笑——事到如今,扛得下要扛,扛不下也要扛了,那「太歲日」,還不知道這一輩子能否有幸再過? 刁餘站起身來,輕輕的道:「約莫也快天亮了,老何,我就不再打擾,好歹你還能睡個回籠覺;中午我過來邀你喝兩杯,『風春居』,如何?」 到了午時,何敢想,只怕自家業已保著金鈴出去百多裡路啦——他乾笑一聲,道:「再說吧,橫豎我就不在小三兒這閣樓上,你也總有地方找得著我。」 等刁余離開,何敢卻是無論如何也睡不下這「回籠覺」了,他來回踱著步,腦子裡是一片紛亂,他沒料到「八幡會」的行動這麼快,這麼徹底,而他一口允諾並且收了前金的生意卻決不能反日推誘,這不止是信用,不止是錢財的問題,其中更關係著一口氣,一個人活著必須爭的氣,他寧肯豁上這條命去扛,也不甘心自認窩囊的讓這樁事化做一件刻骨的羞辱終生齧啃著他…… 又朝窗口望去,何敢發覺已有曙光初透,可不是快天亮了?天一亮,他就要上道討生活去,這一去,日子包管逍遙不了,有人說「勢成騎虎」,大概就是他如今這種進退維谷的情景吧? 兩匹駿馬在荒僻的山道上狂奔,黑馬上的騎上是何敢,白馬上的姑娘是金鈴。 這一帶的地勢何敢非常熟悉,他儘量領著金鈴繞行於比較人煙稀少的野徑樵路上走,走是難走了點,照常理危險性該相對的減低了。 自一大早兩人就發馬北馳,誰也沒有多話,這一路來不停的奔跑了近兩個時辰,馬兒口鼻間急促的噴著白氣,油光的皮毛汗水透濕,坐騎固然顯露了乏態,就連騎在鞍上的金鈴也大大的覺得吃不消了。 何敢卻像若無其事,他領頭在前,一個勁的催馬疾行,塵土飛揚中,他在馬背上的身形穩定不動,看模樣,他似乎可以用這種姿勢一直挺出三千里! 出發之前,金鈴原是周身雪白的裙據,打扮俏麗脫俗,纖塵不染,現在可好,鮮潔的雲裳變成了一片灰黃,沙土滿臉盈發,除了兩隻鳳眼依然晶瑩明亮,從頭到腳,全都不像是金鈴了,真叫夠狼狽的,而前前面,何敢猶在那裡快馬加鞭,光景是不達地頭誓不歇啦! 忍了幾次之後,金鈴再也憋不住了,在那顛躓下,她嗆著撲鼻的沙塵招呼:「何敢,何敢,你慢一點,我有話說……」 一連叫了多少聲,領前的何敢才依稀聽到,他緩下奔速,回過頭來大聲問:「什麼事?須知時間寶貴,片刻也耽誤不得!」 金鈴索性勒韁停馬,邊不斷吁吁喘息著:「我太累,實在走不動了,何敢,我們好歹休息一會……」 何敢也只好煞勢穩住,他瞪大雙眼,火爆的道:「你是騎在馬背上,又不是勞動自己的兩條腿,怎麼會累,又怎麼會走不動?我說金鈴姑娘,咱們這是在逃難避凶,和在家裡當少奶奶納福大不相同,能爭一時是一時,不到該歇息的所在決不歇息,你把境況弄清楚,自就熬得住啦……」 金鈴實在不好意思說明她的兩側胯骨部位酸痛難當,下半身又麻又僵,她在鞍上艱辛的轉動著姿勢,苦著瞼道:「真的很累,何敢,全身骨架子都像要顛散了,而且沙土這麼大,吸口氣能嗆得人發慌,你幫幫忙就在這裡先小想一會,要不然,末到地頭之前我怕人早癱了……」 何敢拋鐙下馬,十分勉強的道:「也沒見過這麼嬌嫩的主兒,有坐騎代步還嫌灰沙大——好吧,反正命是你的,你要怎麼著隨你,大不了我姓何的替你墊底便是!」 將馬兒策至路邊一片斜坡旁,金鈴落地的當口打了個踉蹌,險些跌跤,幸而及時扶住一棵倒地的樹幹,才將身形穩定下來,她咬著下唇,臉上的神情好委屈。 何敢抬頭望瞭望天色,心緒不寧的走到一側,卻不時目光閃動,頻頻朝四周搜視。 輕喟一聲,金鈴沙沙的開口道:「你也是這一行的前輩了,風浪必經得不少,可是看你現在的樣子,似乎比我還要緊張倉皇——何敢,你真的這麼怕他們?」 呆了呆,何敢立時重重一哼:「我怕誰?我他娘的任是誰也不怕,我這叫小心,小心才駛得萬年船;金鈴姑娘,你當我們這碗飯是好吃的?若是沒有點計畫,不加點計謀,早三百年前我就埋進土裡了,今天還能替你保鏢?」 金鈴平靜的道:「打一早見到你,你的神色就不大對,我看得出你有心事,何敢,昨天晚上一宿,你可是聽到什麼風聲?」 幹幹的咽著唾液,何敢道:「官玉成動作很快,比我想像中更快,他已經顯示出他的影響力了!」 沉默了一會,金鈴道:「譬如說?」 何敢道:「譬如說,他已用他的『血靈令』肋迫各有關同道不准掩護你,不得包庇你,當然,能向他我報信將你出賣尤為歡迎,相反的,誰抗拒他的『血靈令』,誰就等於和他對上了!」 金鈴緩緩的道:「那麼,你已決定和他對上了?」 兩邊太陽穴猛然跳動,何敢怒道:「我若非如此,眼前怎會站在這裡?」 金鈴微笑道:「恐怕你這樣做,不是完全為了我。」 何敢道:「什麼意思?」 捏拳輕捶著自己雙腿,金鈴慢條斯理的道:「很簡單,你也為了賭一口氣,爭一份個人的尊嚴,何敢,我看得出來,你是個表面大而化之,骨子裡極為自重好強的人!」 嘿嘿笑了,何敢摸著下巴:「真正高報我啦,金鈴姑娘,其實我只是覺得,呃,一個人,一個江湖中人,不該那麼畏縮怯懦,在面對一樁應該挺直脊樑承擔的事體之前,更應如此……」 金鈴低柔的道:「何敢,你的想法沒有錯,我也明白你為了允承我的事,心頭負擔必然極重,我會補償你的,只要我們一旦抵達目的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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