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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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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如謀但覺右腿一軟,重心立失,人已歪跌下去。 他還來不及有第二個動作,眼前寒輝炫目,冷氣砭膚,雪亮的刀鋒已然貼上他的咽喉! 圓睜雙眼,賈如謀半坐地上,死瞪著手執刀柄,穩若磐石的雍狷。 雍狷也正凝視著他,一時之間,彼此神色僵木冷峻,誰也不知對方心裡是個什麼打算。 當然,雍狷可以有很多想法,而賈如謀則只能朝壞處去想。 其他捉對拼殺的雙方人馬,不由紛紛住手,屏息以觀重頭戲是在這邊,此處一旦分出勝負,餘下的節目,就大可不必繼續了。 空氣像已經凍結,人們的心跳聲幾乎怦怦可聞。 賈如謀額頭開始沁出汗珠,嘴唇扁咧,呼吸也逐漸粗濁——呼吸更粗濁的,卻是陰七娘、朱乃魁、以及郎五。 雍狷猛一摔頭,突兀收刀出走,背對賈如謀,不發一語。 在片刻的怔窒之後,賈如謀躍身而起,不和任何人招呼,獨自蹣跚離去。 陰七娘急忙叫喚兩聲,卻喚不回賈如謀一顧,婆娘慌了,趕緊晃著滿身肥肉,匆匆追亡。 朱乃魁與郎五更不耽延,兩個人若有默契,合力抬起尚不知是死是活的單彪,走得那等快法,直叫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君仍憐懷抱小尋,欽羨之情溢於言表,她是那麼自然的偎上雍狷的肩頭,脈脈情愫,流露無遺。 雪仍未停,而大雪又滿弓刀。 「長山三奇」一直沒有找上門來,但雍狷卻不願讓這樁心事長久的梗在那裡,身上創傷甫愈,便已單人獨騎,直叩「長山」山門。 出乎他意料的,曹北郭、李南斗、費錚兄弟三人,居然已不記前嫌,更予他熱烈的歡迎。 雍狷是世故的,仇恨的訊息瞞不住他,仇恨無論是在眉眼、在言表,都有它難於掩飾的反應,即使蛛絲馬跡,亦有端倪可尋,因此他暗中觀言察色,己確定「長山三奇」敵意已消,有誠心化解怨隙,這才帶著他的弓刀辭離——弓刀出門不曾沾血,在他來說,倒是十分希罕的事。 至於「長山三奇」示好的真正原因是什麼?他也反復揣測過,也許是自認無力報復、或許是欠缺幫手,也或許是不欲以小怨結血仇吧,總之,干戈不興,再怎麼說都是一件好事。 雍狷這麼做,自然是為了君仍憐。 情緣到時,福禍相與,甘苦共嘗,而半生的滄桑,換來後世的扶持,不也正是曠男怨女的期冀麼? 雪地,黑松林。 林前有一棟以松木搭蓋而成的木屋,厚厚的積雪覆蓋在屋頂上,不時細細碎碎的軟軟墜落,除了這一輕微的聲響,剩下的便是一片寂靜,一片深凝又無邊的寂靜。 兩匹馬離著木屋前丈多遠停住,馬兒口鼻間白霧噴繞,偶而刨蹄揚起一撮雪花。 對這種大寒天,牲口似乎也不覺得受用。 鞍上,一騎坐著雍狷,另一騎坐著君仍憐。 雍狷是襲黑布棉袍,頭紮黑布風巾,滿面於思,一臉塵霜。 君仍憐身披白狐皮鑲邊的紅緞鬥蓬,整張臉蛋倒有大半埋在鬥蓬裡。 她雙頰凍得赤嫣嫣的,卻另有一番白裡泛霞的韻致。 木屋裡住著的不是別人,正是那薄幸郎全天保——君仍憐無時無刻不思為義妹姬秋風討回公道,她對這件事的鬱怨憤恨,已達椎心刺骨的程度,若沒有一個合理公平的了斷,她永遠不會獲得安寧,也永遠不會寬諒自己。 於是,雍狷便陪同她來到這裡。 木屋中毫無動靜,似乎沒有人居住,但雍狷知道屋內有人,因為淡淡的炊從屋頂的煙窗口縷縷冒升,雍狷也知道,屋裡的人這頓飯可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吃上口了。 君仍憐看了雍狷一眼。 輕輕點點頭:雍狷策馬前行兩步。 提高嗓門大叫:「全天保,好朋友上門了,你還不出來招呼麼?」 隨著他的吼叫聲,木屋的小門立即呀然啟開,嗯,久違了的「血鷹」全天保果已當門而立,這陣子不見他,人瘦了不少,而且形容憔悴,氣色灰澀,顯然過得不怎麼順當愉快。 驟見眼前這兩位不速之客,竟是雍狷與君仍憐時,全天保不禁神情立變,臉上的肌肉即刻僵硬起來,頗有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的味道! 雍狷哧哧而笑。 大馬金刀的道:「看樣子你是不大高興看到我們,嗯?」 全天保的喉結上下移動,好半晌,才冷著聲道:「你們來這裡幹什麼?」 君仍憐接口道:「秋風快生了,卻是一個無爹的孩子。」 臉上湧起一抹憎恨的形色。 全天保生硬的道:「這又如何,與我又有何干?」 君仍憐雖然早已料到會有這樣的反應,但話聽在耳中,依舊忍不住怒氣徒升:「與你何干?全天保,這是你留下的種,你的嫡親骨肉,怎麼與你無關?你不要孩子他娘,難道連孩子都不要了?」 全天保無動於衷的道:「君仍憐,我想我已經把事情說得很明白,這段孽緣已成過去,我和姬秋風之間再無任何牽扯,為了這檔事,我們淡也談過,打也打過,你也知道儘管你使遍手段,亦未能逼我改變心意,以前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仍是如此,你再三糾纏,未免太不識趣!」 君仍憐頓時氣得混身發抖,臉色鐵青,顫著聲道:「這麼說來,你是一絲一毫的悲憐心腸也沒有,一丁一點的舊情都不念了?」 全天保決絕的道:「原來是逢場作戲,男歡女愛,不過彼此滿足,各取所須,此中不涉悲憐,更何來舊情可言?事如春夢了無痕,誰要認真,就跡近幼稚了!」 忽然雍猾拍了拍手:「好一個『事如春夢了無痕』,姓全的,你果然不愧男子漢,大丈夫,始亂終棄,拔鳥無情,先甜言蜜語,玩得天下女人,後一推六二五,說是逢場作戲,各取所須,你真叫心狠手辣,敢為敢當,全天保,你甚至連絕子絕孫都不含糊,這等胸懷,誰可比得?」 全天保眩目怒視雍狷。 咬著牙道:「上次在破廟裡,你逞強出頭幫著君仍憐算計我們,這筆舊帳還沒同你清結,不想今天你又找上門來挑釁啟端,簡直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雍狷七情不動的道:「沒有人叫你忍,全天保,更明確的說,我和君仍憐此番頂著漫天風雪前來尋你,只是給你一個最後懺悔的機會——我們明知這是緣木求魚,但我們仍願抱著悲天憐人的心懷試上一試,結果不出我們所料,你依然頑冥不化,薄幸如昔,對你這種無情無義的冷血畜牲,我們已別無選擇,你必須為你做事償付代價,換句話說,全天保,你將受到懲罰,受到我們認為適當的懲罰!」 退後一步,全天保面孔扭曲。 嘶聲吼叫:「我早已打聽出你是誰了,雍狷,我知道你就是雍狷,你傷害過我們,現在又逼上門來欲等趕盡殺絕,為的只是一個與你無干的女人,雍狷你蠻橫至此,張狂至此,莫非認定我們好吃好欺?我告訴你,你想岔了,我們寧可斷頭,也咽不下這口怨氣!」 雍狷平淡的道:「其實,斷頭還不至於,以你的罪孽來說,斷條胳膊腿什麼的也就堪可了。」 話說到這裡,木屋靠外側的那唯一的一扇窗戶已突兀推開,一條人影大鳥似的飛掠而出,手上一口閃耀生輝的鬼頭刀,二話不說便猛斬雍狷腦門! 雍狷人在馬上,猝然帶轉馬頭,「乘黃」半旋成弧,大竹箭便在這瞬息之間脫弦而出——白芒生華,彷佛貫穿天地,勁氣銳嘯中,來人一刀落空,已被長箭透肩射入,整個軀體淩虛倒翻,重重墜跌下去。 嗯,那不正是江明月麼?「百臂刀」江明月。 全天保一聲狂叱,掖在後腰帶上的青鋒劍業已出鞘,劍芒才映,第二隻大竹箭已如同惡魔的詛咒般附影隨形而至。 他雙手握劍,一邊急退,一邊奮力猛擊來箭,當一聲沉悶的碰撞聲傳出,箭是掉落了,人也被箭身所挾的強猛勁道扯跌雪地。 時空的間距好像便在這一刹化為無形——全天保人一坐地,尚不及有任何持續動作,寒光自斜刺裡暴起,不但炫花他的雙瞳,也活生生斬斷了他的一條右腿! 肢體的斷落,令全天保遭受到至極的痛苦,痛得他五官變形,痛得他混身抽搐,猩赤的鮮血噴濺在皚皚的雪地上,紅白相映,顯得分外豔異淒厲! 雍狷拔取回他的兩隻長箭,翻身上馬,偕同君仍憐雙雙策騎離去。 從出手到奏功,他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全禾保拖著一條殘腿,在雪地裡掙扎爬行,一路爬,便印下一路的血痕,江明月在那邊強撐著半坐起來,四目相對,竟然發覺彼此全不似原來的模樣了…… 不知什麼時候,已起了北風,風聲打著呼哨盤旋刮過,那音調,誰說不像在號哭、在嗚咽? 雙騎並轡,不疾不徐的以小碎步往前奔行,馬蹄翻動,輕輕揚起積雪,一朵一朵,一撮一撮。 君仍憐側臉望著雍狷。 輕輕的問:「好一陣子你都沒講話,雍狷,在想什麼?」 雍狷「嗯」了一聲:「我在想,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待姬姑娘分娩之後,得怎生替她找個合宜的婆家才是……」 君仍憐笑了起來:「你倒想得周全,雍狷,我這裡先替秋風謝過啦,不過……」 雍狷忙道:「不過什麼?」 臉蛋兒忽浮湧紅潮,但君仍憐依然把心裡的話明明白白說了出來:「我是說,你不會忘記也該替我找個婆家吧?」 雍狷窒悶片刻。 嗓門猛的進揚開來:「有現成的,就怕你嫌棄——」 君仍憐搖搖頭,聲音很低。 卻極清晰:「不,我不嫌棄,你知道,我從來也沒有嫌棄過……」 於是,雍狷從馬上伸出手來,君仍憐也把自己的手交出去,就這樣,兩隻手握得好緊好緊,像是今生今世,再也分不開了。 蹄聲的噠,起落之間,輕輕揚起積雪,一朵一朵,又一撮一撮的……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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