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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第十四章 伸援手 別長亭

  窗外又飄著翎毛似的雪花,輕輕忽忽的像一團瑣碎的棉絮,迷漫得連人的眼睛都模糊了,雪花宛如落在心裡,落在思維,冷涔涔的,意態也跟著蕭索了,蹙處在這家小客接裡,兩天已經過去,日子實在悶得慌,但總得熬著,有須得熬的事兒拋不下哪。

  龍尊吾負著手站在窗前,自視窗望出去,外面是一絛陋巷,再過去就被人家的牆擋住了,他目光怔怔的凝視著散落的雪花,我們還是……」

  他還沒有說完話,榻上,那個雙目緊閉,面色灰白的中年人已忽然發出來一聲極為低弱的呻吟聲,這聲音雖是如此細微,房中三人都聽得清楚,他們頓時停止了談話,趕忙興奮的圍了上來。

  朋三省只手一搓,拉開嗓子就嚷:「好傢伙,有點門道了,壺公你果然有那麼兩下子……」

  醉壺公急忙「噓」了一聲,狠狠的道:「你小聲點不行麼?沒有人當你啞巴……」

  床上的中年人身軀動了一會,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眼皮子終於緩緩睜開,雖然他這撐開眼皮的動作顯得十分難辛與沉重,但是,他總算活了轉來啦。

  半蹲了下來,龍尊吾小心的將這人的被褥往上拉了拉,俯望著他,龍尊吾看得出這人目光的迷惑及空茫,就好像他一下子失去了記憶,又似是忽然失足掉到了另一個世界一樣,是那麼多的怔窒,又那麼多的異。雙方都沉默了好一會,龍尊吾待到那人逐漸適應了眼前的處境後,他和善的笑了笑,低柔的道:「朋友,這裹是中條山區邊緣的一個小鎮集,我們發現你在前兩天的一個晚上獨自躺在一片荒地的枯草叢裡,受的傷很重,因此我們救你回來並施以醫治,天保佑你醒了過來,你已睡了兩天兩夜了。」

  中年人灰白的臉龐上浮起一抹微翡的紅暈,片斷的記憶終於衝破了驟然間的混沌而連成一串,現在,他想起來這是怎麼回事了,極不易察覺的,他瞳孔中掠過一抹痛苦的痙攣,但這抹痙攣又融釋于此刻的平靜與安適中,就好像一個抗負重荷人快要被所駝的沉重壓倒之前忽然將這重荷卸去了一樣,有一種極端的鬆散與滿足的意味,可是,這鬆散滿足卻滲合了濃稠的悲哀和酸楚。

  歇了片刻,龍尊吾又道:「現在身處於一家小客棧裡,沒有什麼危險,目前不會有人來與你為難,朋友,我們明白你的苦衷,我們都是武林同道中人。」

  艱辛的蠕動著嘴唇,這中年人好不容易提著氣將聲音逼了出來:「大德不言謝……三位……我甘壽全記在心中……」

  這名叫甘壽全的中年人,生的方面大耳,形像威武,給人一種堂堂皇皇的磊落感覺,他臉上的神色沉重而肅穆,但每句話中卻包含了無此的感激與恩遇,這些字粒的意義來自肺腑,不用矯偽,令人聽了便知道他的誠摯坦蕩出於心扉,是一條鐵錚錚的漢子!

  龍尊吾平靜的一笑,道:「甘兄言重了,你我同為武林中人,自應患難相助,疾苦相扶,誰能袖手坐視?此乃本份之事,豈可言之以大德?」

  躺在榻上的廿壽全無聲的嘆息著,孱弱的道:「在下敢問三位高性大名?」

  龍尊吾等三人各自報出姓名,甘壽全除了對龍尊吾的名字感到陌生外,朋三省與醉壺公他卻是久仰了「西月醉壺公大名,在下早有耳聞……朋兄與大伏堡之赫赫聲威,亦素令在下仰慕……不想今朝得見,更經各位援手於生死路上……」

  朋三省豁然笑道:「客氣客氣,我朋三省不過是粗人一個,莽漢一條,那裡又算得上有什麼聲威,嗨嗨,倒是壺公有兩把刷子……」

  醉壺公默欣裂歎一笑,受用的道:「甘,呃,老漢就托個大,稱你一聲甘老弟吧,甘老弟,你怎麼會那冷的天還躺在荒野裡風涼?」

  笆壽全苦灰的面龐上浮起一片黯然與悲憤,他長長的歎了口氣,沉重的道:「江湖上的日子向來便透著血腥,時時刻刻都不能脫在刀尖上討生活……這份生活卻又是多少人所欲掠奪和指染的……。」

  醉壺公易欣怔了怔,道:「那麼,甘老弟,是派別之爭了?」

  朋三省摸摸下頷,道:「或是是雙方為利而拚?」

  苦澀的一笑,甘壽全低亞的道:「都是,唉!都是……」

  靜靜他,龍尊吾接口道:「敢問甘兄起於何門何派?」

  略一猶豫。甘壽全低低地道:「紫衣。」

  「紫衣派?」

  朋三省與醉壺公兩個人同時呼出聲,滿臉的怔愕意外之色,龍尊吾也忽有所悟,他迅速的道:「在「水渭集」與魔眸教?」

  笆壽全陡的一震,瞠目瞪著龍尊吾:「你,龍兄,你如何知道?」

  醉壺公與朋三省也迷惘的望著龍尊吾,不曉得他是從那裡得到消息,龍尊吾笑了笑,淡淡地道:「在紫三山區,在下等人追殺兩名魔眸教徒,于動手之前聽到他們互相交談而得悉的……」

  說到這裡,他側臉朝朋三省及醉壺公道:「你們來得稍晚沒有聽到,我當時因為事不關已,所以沒有注意,看情形,這一戰還打得十分劇烈,嗯!」

  搖搖頭,甘壽全無力的籲了口氣,痛苦的道:「用」劇烈」兩個字已不能形容此事之慘……應該是悲壯……魔眸教素來狠毒,但……唉,但卻不知他們竟狠毒到這種地步……」

  朋三省重重的一哼,怒道:「這些狗娘養的畜生,總有一天會有人抄他們的老窩,挖他們的祖墳!」

  沉默了片剌,龍尊吾道:「甘兄,此戰餘生之人,只有甘兄一個麼?」

  失神的眸子裡又湧起一層寂寞,甘壽全沙著嗓子道:「血戰是展開于水渭集郊野的一條河濱上,紫衣派四堂四舵好手到了二十七名,派中弟子三百人……魔眸教參加的是他們「天眼」「地睛」兩堂的一流人物,約在十五個人左右……魔眸教所屬也不過百餘人,以人來比,我們占的是優勢,但打起來情形就不大一樣了……魔眸教的人個個似是凶神附體,形同瘋狂……到處聽到他們慘厲的暴笑,怖的尖號,到處幌動著白牛皮的影子,幻動著血紅的圖紋……我們竭力死拚著,勉強將對方潮水般的攻勢抑止,「雲鵬堂」翁堂主正待發動反撲,那條河邊的水草裡忽然竄出來一大批白色人影,這些人似是水護的精怪,一沖上河濱便猛撲過來,為數之多,竟在二百人以上,這還不說,他們襲手各執著一付「鐵刺」,悍不畏死的往我們這邊作近身揉撲,只要那「鐵刺」在身上劃一下,立刻便使人卷成一團,四肢抽縮著倒斃地下……人一倒,不管是死是活,魔眸教的匪徒便沖上來以他們特襲的「背刃刀」斬下首級,一個活口也不留……我親眼看見翁堂主的頭被砍下來,身體也被剁成一團爛肉……「合善堂」堂主何超的首級一直滾到河邊,臨掉下水前還被一個魔眸教徒砍成了兩半,「六戟三霸」那麼勇武耿直的三條漢子,也沒有一個得到全……「長臂熊扣留忠,」英才劍」白湛,「雲中鶴」魏逸,那一個也死得淒慘,這些平日相處得像是弟兄一樣的好友,刹那間都變成了血糊糊的一堆,再也認不出誰是誰了,只看見血,血,血,只聽到叫,叫,叫,鮮紅的血,恐怖的叫,人命多賤啊,活得何其可憐……」

  灰白的面龐上湧起激動的紅量,雙眼憤怒的大睜著,而眼球上布著一層盈盈的淚,被甘轉全強忍住不使它流淌,額上的筋脈暴突,全身也在劇烈的料索,他像又回到了那絛蒼涼的河畔,像又看見了閃動的血影刀光,又聽著垂死者絕望的號嗥;整個臉孔的肌肉扭曲著,扭曲成一付無可言諭的悲痛形態,宛如一隻手在殘酷的扯動著他的腸髒,一柄利刃在一寸寸插進他的心坎……

  輕輕地,龍尊吾端來一杯清水,拍了拍甘壽全的肩膀,小心的喂他喝去一小半,甘壽全無從的喘著氣,情緒由狂亂的洶湧逐漸平靜下來,沒有人說話,都同情而真摯的凝望著他:這是武林爭端裡永遠無法寂息的大小漩渦之一,而人與人間的利欲衝突更是源源相續,在這裡面共同組合的本錢便是如此;鮮血,以及生命。

  沉默了一會,龍尊吾冷靜的道:「甘兄,請不要過於傷痛,已去的不能挽回,人生來原就是這般無常,現在你正應該安心將身體養好,,留此青山,再為昔日發源之本。」

  頓了頓,他又悠然道:「記得在宮中之時,恩師曾教諭我幾句話,恩師說,不要悲切於失去的,因為那已失去,就要自此時開始,開始打算如何再去獲至更多;這句話包括的意義很廣,不單指有形的物體,也是指無形的精神,今天貴派既已戰敗,甘兄無庸再追痛於過去的敗績,要下定決心,準備如何將這次恥辱洗雪,以求爭回更多的榮耀才是。甘兄,在下才疏識淺,貿然奉勸,卻出自一片摯誠,雖是萍水相逢,尚望甘兄莫以在下莽撞而不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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