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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龍尊吾自丹田厲吼著飛快揉進,阿眉刀有如一抹極西的電閃猝掠而過,僧人旋動的身軀劇烈一抖,仰身摔倒,一股湧泉似的熱血自他腸腹間狂噴而出,龍尊吾足尖拄地,翻身轉回,在他的預測中,環伺於側約三個白衣僧人必將悲憤撲來。但是,他錯了,那三個白衣僧人卻泥塑木雕般站在原地動也不動,三隻眼睛毫無表情的盯視著他,這模樣。就像眼前發生的事,與他們沒有絲毫關連一樣|一抹疑惑正浮上了龍尊吾的心頭,那三個白衣僧人已緩緩朝後退去,抿抿嘴,龍尊吾方想開口說話,背後,已有一溜銳風突然撞來,這撞撲之勢是如此猛烈,如此快速,幾乎剛別覺得已經到了背脊,他神色一凜,倏旋急掠,阿眉刀往上猝翻,在一片火花的濺散中,震耳的「嗡」「嗡」之聲波浪似的傳開,阿眉刀飄出的刀身微微一抖,再偏而回,「嚓」的一砧,又在那偷襲者的身上掛了彩,是的,那偷襲者——方才已經在胸腹間開了膛的僧人,現在,他卻用一隻手捂看傷口,另一隻手提看兵器悄然繼續攻敵,阿眉刀又在他的背上割開了尺許長短的血槽,皮肉翻卷著,他的面孔焦乾枯黃,扭曲得五官全然變異了位置,似是用一團臘捏成的惡鬼面容,猙獰厲中,包含了無比的絕望與邪念,令人望而起栗!

  龍尊吾目光淡淡掃過自已的右脅,那裡,鮮血已染紅了他的衣衫,剛才那出乎意外的一聲,已在他右脅上到出一道極深的血口子,這創傷痛澈心扉,但是,在此刻,龍尊吾卻必須裝得若無其事……。

  於是,那僧人一隻碧綠的眸子瞪看龍尊吾,瞪得那麼深沉,那麼刻骨,而又閃幻著一股幽邃與不可明言的愴,緩緩地,他將手上的肩牙鏟拄向地面,一拄就是一尺多深,五指緊緊握著鏟身,他語聲彷佛來至另外一個枯寂的世界:。「此去極樂……或入地獄……老僧毫無憾言……今日之果,必已在他日種因…佛欲老僧如此,若啪必得如此……小施主,你手上之刀,非你之刀,若身上之血,亦非老偕之血:汝為佛之忘使:老僧為佛之目的……。」

  閃溜看綠光的眼睛逐漸黯淡,終至灰沉木納,那周身染滿了血跡的僧人自然一動不動的凝視著龍尊吾,然而,眼睛去已失去了生命的意識,。空洞得像只是一雙人工嵌配進去的琉璃珠,甚至連那灰瑩瑩的暗淡微光也是那麼冷澀與愴涼,他挺立看,夜風吹拂著他染血的白色僧袍,這情這景,令人的意念飄渺,飄渺進一個倏然而恍忽的世界裡,難以興起一絲踏實的感覺。

  小知在什麼時候,周遭的爭鬥整個停止了,存下的十六個僧人步履沉重的往這邊圍了土來,口中隱隱發出「哦——」」哦——」的沉悶低吟,他們站成了一個圓圈,|將龍尊吾撇在圈外,然後,慢慢跪在地下,而「哦」「哦」的吟聲不息,翳重的,縷縷不絕的在空氣中往遠處散播,宛如水面的漣漪,隱隱約約,卻波波擴展……

  輕輕退了一步,龍尊吾將手中刀拄在地下,「雙頭蛇」懶洋洋的榻在肩上,忽然,他發現了一件怪事,那挺立不倒的僧人體,竟已在這時開始融化,就像一尊雪像在太陽下慢慢融化一樣,眼看著他的頭軟軟榻下,又濕淋淋的變形,像極稀的醬糊一般沾看軀體往四下流淌,而尚未淌盡,上身也開始融解,跟看就是下身。雙腿……

  「當」的一聲輕響,一拉紅閃閃的菱形物體墜落於地,跪立在四周的僧人宛如未覺,依舊在低沉的吟唱看,吟唱看,直到那僧人融于無形,地下,這時只剩下一大灘黃濃濃的水漬,連骨頭渣子也不見一根!

  十六名僧人合十而拜,又齊齊起身,由其中一個拔起了光只剩下一柄孤伶伶插在地下的肩牙鏟,十六個人排成一列,頭也不回的朝來路慢慢行去,宛如一列行向幽冥的魂魄,像來時一樣,那麼飄然的隱入黑暗……

  良久……

  龍尊吾長長的籲了一口氣,拖著沉重的步子上前,伸手拾起了地下那枚紅閃閃的菱形物最,不錯,這是那兩枚「普渡」指環中的一枚,在衣襟上擦了擦,他又套回手指,這時,他忽然想起了這些僧人中另外戰死的那三個人,急忙回頭瞧去,在他立身之處五丈,目光正好看到了三灘黃濃濃的水漬,與眼前這灘水漬一樣,甚至他已隱隱聞到了那相同的氣息——體的腥臭氣息|一個人影映了過來,龍尊吾知道那是朋三省,這位豪邁的漢子王滿臉疲困之色,但是,這滿臉的疲憊之色卻掩不住出自內心的餘悸與驚惑,他來到龍尊吾身邊,咳了一聲,沙著嗓子道:「龍老弟……」

  龍尊吾沒有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嗯?」

  又咳了兩聲,朋三省搓搓手,道:「今夜碰看的對手,可是多古怪的,他們好像將生死看得很淡,每在一人殘命落魂,其他的人連眼皮子也不眨,那模樣就像在說」當然如此」……」

  龍尊吾閉閉眼睛,緩緩地說:「他們對於人生有另外一種看法,方才那僧人死去,群僧以吟聲相送,或者,他們認為死亡並非苦難,而是一種解脫;只是從這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而已,這個世界的恩怨纏連俱已消失,輕悠得可以乘那低吟吟聲飄然而去……」

  朋三省霎看獨目,迷惘的怔著,頗然他沒有悟透龍尊吾言語中的含意,於是,龍尊吾牽動了嘴唇笑了笑,道:「他們是一群生活在心裡與思維迷亂煎熬下的出家人,為了,解釋他們悖逆佛門意旨的叛反罪行,他們便有一種近於歪曲約怪異說法,認為他們的行止也是佛門默許的一種方式,這方式在沒有得到事實的駁阻之前是無愧於心的…其實,佛是廣大無邊的,是無處不在的,而佛家崇信之道,只有善字一個,這些和尚們亦同樣知道這個道理,但是,他們卻改變成另外一般邪惡的闡說,他們可能極力想證明這種闡說也是對的,但顯然他們得不到衷心的支持與平靜;就宛如一個人做錯了一件事,他竭力自辯他這件錯事的出發點,與他個人的立場,想得到別創一格的道理來環轉,不過,這只是一種掩耳盜鈴的方法,因為,事情對就是對,錯,總是錯了,天下只有一個公理,只有是或否,決沒有模兩可的事……」

  朋三省嘴巴咂了一下,喃喃地道:「老弟,你甭說這麼多,到底這些和尚是搞什麼名堂,你簡單點說不成麼!」

  醉壺公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他揚著眉頭,哎牙裂嘴的道:「真不曉得你這大伏堡四爺的身份是怎麼混來的?這還不容易明白?龍老弟是說這些紅淚寺的和尚們離然一直在做些傷天害理的事,卻將罪過推諉至佛祖身上,他們吹牛說他們做這些事沒有遭過報應,就等於是佛祖並未責怪他們,就等於可以繼續如此下去……」

  朋三省哼了一聲,道:「那麼,現在不是遭報了?」

  醉壺公搔搔亂髮,道:「所以說,這些和尚的行為佛祖早就看不過眼了,早就在震怒了,他們令夕之報,乃是昔日註定了的,真是善惡皆有報唷——」朋三省一拍雙手,按著道:「只爭遲與早,不錯,只爭遲與早…:…驀地怔了一下,朋三省又迷惑的道:「怛是,但是,難道這些和尚不知道這兩句偈語?」

  龍尊吾淡淡的一笑,道:「他們知道,所以他們自開始有了惡行起,便一直生活在惴惴不安之中,所以他們將生死看得較淡,那和尚臨去之前,不是說過麼?我手上之刀,非我之刀,他身上之血,非他之血,這只是他做孽的報應,是上天的懲罰,是冤死者的詛咒,他死得很坦然,因為任他口中倔強,卻早知罪不可恕。」

  朋三省裂嘴想笑一聲,卻笑不出來,他表情古怪的道:「這些傢伙真是令人、最驚肉跳,自他們一出現,味道就不大對,陰沉沉的,灰澀澀的,像是連喘氣都有一股壓心口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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