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殘陽 > 傲爺刀 | 上頁 下頁
一〇


  搓著手,君不悔呐呐的道:「回呂爺的話,我是聽前街好味居的李掌櫃提起,知道局子裡如今欠缺人手,這才不揣冒失,自個跑來求份差事……我沒有別的手藝,只得幾斤力氣,辛苦風險自認尚堪承當,呂爺能賞我個趟子手的工作,我就感激不盡了。」

  嘿嘿一笑,呂剛雙目突瞪:「趟子手的工作?你以為趟子手是這麼好幹的?沒有個三年五載的走鏢經驗,能幹趟子手?你當趟子手只像表面上那樣推車揚旗或馬前探路喊喊鏢威就成了?呸,趟子手不但要眼尖心活,反應靈敏,猶須熟念江湖門道、武林行規,各處地面碼頭上擺得開,看得明,而一朝到了節骨眼,流血拼命照樣少不了;你,你他娘能幹趟子手?你最多只配替趟子手打雜跑腿!」

  君不悔忙道:「呂爺,我就替趟子手打雜跑腿好了,甚且幫他們倒尿壺都行,你看我能幹什麼,我就幹什麼,但求能謀一枝棲身,跟著呂爺你四方開開眼界也是好的……」

  呂剛望著君不悔,好半晌才道:「你真不怕吃苦、不怕危險,而且,不計較待遇?」

  君不悔肯定的點頭:「有得吃,有得睡,每月手頭上再有幾文零花錢,這就無上妙境啦,像我這種人,還能奢求什麼?」

  「嗯」了一聲,呂剛手指撚著鬍鬚,沉吟的道:「你這小子雖說看上去稍嫌楞了點,模樣倒還忠厚老實,不像個刁滑東西;我們局子裡不錯是缺人,缺人的卻是鏢師和趟子手,不是缺雜工,但多加一個人裡外幫著張羅,好歹也頂點事……」

  踏前一步,君不悔朝坐在大圈椅上的呂剛深深一躬:「多謝呂爺成全,多謝呂爺栽培。」

  呂剛揚起面孔,對著門外嗆喝:「老沈哪,你給我進來一下。」

  應聲進門的是個面容幹黃,活脫陳年靂病的枯瘦漢子,他沖著呂剛淤開一口參差不齊的黑牙:「呂爺叫我?」

  呂剛指了指君不悔,道:「這小於是新來的生手,讓他跟著你多歷練歷練,該幹什麼活兒就叫他去幹,吃睡你替他安排好;告訴郭管事,就說我說的,月例按一般粗役支領。」

  從小跟著師父學藝,在師門裡雖然沒受到什麼尊重,孬好也人模人樣的算個角色,君不悔心中暗歎,就是這幾年的生活擔子將他壓黴了,在酒坊裡打雜賣力氣,混了千多個日子,到如今你仍舊只混成個「粗役」,人比人,這一頭卻又叫人家比下去啦。

  領著君不悔來到西側那排平房之前,老沈推開其中一間屋子的門扉,人往裡走,嘴裡閑閑的問:「小老弟,你和我們呂鏢頭有什麼關係呀?可是他介紹你來的?」

  撲鼻子一股汗騷氣息還夾雜著那種說不出的混濁味道,沖得君不悔幾乎打了個幹嘔;連忙放輕了呼吸,一邊陪著笑道:「我是毛遂自薦,自己找上門來的,以前根本不認識呂爺,承他好心賞我這碗飯吃,往後還待老哥哥多照應。」

  這間屋子大約有八尺寬,十六尺長,卻釘了一排上下六人席位的通鋪,擺著一張缺腿木桌,幾把椅子,簡直沒啥轉身之地,鋪上與桌椅間散亂拋置著一些髒臭不堪的衣物靴襪,從這成堆的東西裡所洋溢而出的異味,再與屋中沉悶的空氣相融合,要不是有點定力的人,還真有點承受不住。

  扯起一把破竹椅上的零碎丟到一邊,老沈卻管自坐將下去,伸手往上鋪最靠外的位置比了比,籲口粗氣:「那就是你的床鋪,地方不怎麼樣,只有大夥湊合著消磨,老弟,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君不悔報了姓名,老沈笑笑道:「這個名字倒不多見,挺怪的;我叫沈二貴,你稱我二貴哥也行,老沈也行,橫豎不是檯面人物,沒那多講究!

  咽了口唾沫,君不悔趕緊道:「當然是稱二貴哥,我哪敢這麼沒規矩?」

  沈二貴端詳著君不悔,道:「你這次來得可巧,後天一大早我們就要起鏢,這趟鏢的保主是甫山藥材店委運的一票參貨,約定在半月之內要替他們送達小劉集;君老弟,幹咱們這一行可是又辛苦又兇險,你怎的放著其他千行百業不做,端朝這門裡鑽?」

  君不悔道:「二貴哥,走鏢生涯固是艱難凶危,卻也多彩多姿,能四處例覽,看不同景致,經名山勝水,旅遊許多不曾去過的所在,古人說,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這是一個磨練自己、增廣見識的好機會,尤其我性情愛動,體力還強,就更適合我了……」

  沈二貴搖著頭道:「吃鏢行飯,我業已吃了近二十年,二十年間,真可謂提著腦袋打晃蕩,懸著一顆心數日子,今天過了,不知還有沒有明朝?那等緊張驚懼,風聲鶴唆的生活就不是人受的,每趟起鏢,就禁不住神思惶惶,心驚肉跳,只巴望著能有去有回,虧你卻說得出這麼些好處,君老弟,人要為了嚼穀硬逼著挺而走險,就沒那多詩情書意的感受啦,多彩多姿、遊山玩水?唉,走在路上,我但求保住老命,已是阿彌陀佛……」

  君不悔好奇的道:「這門行當果真如此兇險?二貴哥,你可不是活得好好的?二十年光陰一晃也過來了……」

  幹黃的面孔上是一抹苦笑,沈二貴沙沙的道:「莫非是命啊,也算老天爺保佑,但俗話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夜路走多了,不准哪一天終會遇上鬼……這種朝不保夕、提心吊膽的辰光,我恁情有一條路走,便不會再往下耗!」

  君不侮十分同情的道:「我想我體會得出你的心情,二貴哥,凡是人,沒有不怕死」、尤其整日價籠罩在這種惶栗不安的陰影下,面對那不可預知的坎呵未來,任是什麼人熬久了都難以忍受,無奈是身系於此,職司於此,又沒有別的謀生路子,便只好看開一點,放豁達些,權當是向閻王爺借壽限,多活一天都算撿來的了……」

  怔怔注視著君不悔,好一陣子,沈二貴才酸澀的道:「老弟、你年紀輕,卻看得透,一番話正說到我心底,這些年來,要不是抱著頭愣混日子,打算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光是犯愁也就愁瘋他娘的死人了!」

  兩個初次見面,卻相對傷感的人,不待再做唏噓,房門已「砰」的一聲由外踢開,濃郁的香風起處,一個柳眉鳳眼,肌膚賽雪的高個姑娘走了進來,這娘們一身火紅褲襖,長得好美好俏,神色卻好冷好做;她才一進門便即站住,臉上充滿厭煩不耐的表情:「沈二貴,你是幹什麼吃的?事情不做卻在這裡閒磕牙?局子裡人手已經不足,受得起你們偷空打溜,擺大爺架子?」

  沈二貴一見這女人,宛如見了他後娘,嚇得猛的蹦跳起來,險險乎連桌子都撞翻:「二小姐,我不是有意情怠,只因呂鏢頭交代,領這位新來的老弟安排下處,也僅是剛坐下一會——」

  眉梢子一揚,這位二小姐瞄都不瞄君不悔一眼,重重的道:「甭羅嚏,泉泰錢莊的那一批現銀已經送來了,你趕緊去幫著點數裝車,順便招呼招呼人家!」

  沈二貴縮肩哈腰:「泉泰的那筆現銀不是說下個月才交運麼?怎的這早就送來了?莫不成他們那邊臨時有了變動?」

  那二小姐轉身自去,冷冷丟下兩句話:「不該你問的事就少問,幹活去!」

  房中兩個人呆了半晌,君不悔才打破僵寂,嘴裡「噴,了幾聲:「這位姑娘是誰?二貴哥,怎的這麼個凶法?」

  沈二貴歎著氣,有點汕訕的味道:「她叫管瑤仙,是我們總鏢頭管亮德的嫡親胞妹;二小姐心思周密,武功高強,為我們鏢局子文才武略的第一把手,就是脾氣大了點,連總鏢頭見了她都得退讓三分,一干底下人更甭提了,誰要倒楣犯了她的沖,包叫你三天三夜寢食難安,剛剛那頓排頭,說起來還算輕的呢……」

  君不悔沒有吭聲,他在琢磨,眼下雖然混了張供他一路前往目的地的飯票,可是看起來這碗飯卻不好端,鏢局子裡這些當事者,似乎一個比一個跋扈,在到達地頭之前,還不知要吃多少癟,受多少罪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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