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殘陽 > 傲爺刀 | 上頁 下頁


  任喜欲言又止,終於歎了口氣:「君哥兒,你想淺了你師兄後頭是個什麼家當?哪比你無主孤伶一人?唉?

  君不悔愣愣的尋思著這幾句話,心中漸顯端倪,卻越發自慚自恨;深切的屈辱齧啃著他,無限的痛悔侵蝕著他,人心真的這樣紙薄?世態又何其炎涼?連授業的恩師,看似清純的小師妹,亦洗不脫那銅臭的污染啊!

  酒樓的生意不錯,正是飯口的當兒,食客滿了八成座,有的在猜拳行令,有的大聲嚷嚷,氣氛熱鬧卻嘈雜得緊,人一進了這種場合,不知怎的嗓門就變大了。

  君不悔坐在一付靠窗的座頭上,獨自愣愣的想著心事,四周的喧囂音浪,好像一點也沒聽到;桌面上擺著一隻青布小包袱,另一卷狹長黑布袋裹著他的單刀,他在打譜下一程該去哪裡,又待找樁什麼活兒子,離開師門雖只三天,懷裡的二十兩碎銀子業已去掉一小半啦。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日子不容易過,穿衣吃飯,都快不得錢哪……

  夥計端來一大碗牛肉湯麵——湯水挺多,就是不見半點牛肉星子;面還在冒著騰騰熱氣,好香,君不悔深深呼吸著,舉起竹筷正待挑面人口,旁邊已傳來一陣爭吵的聲音,而且雙方的火頭都還不小,腔調之高,居然壓過了其他的喧鬧聲。

  君不悔是餓了,他邊吃著面,邊側臉瞧將過去,嗯,一個蓬頭垢面、又瘦又幹的糟老頭子,怒衝衝的責駡著站在他面前的一個堂倌老大,那堂棺腰粗膀闊,雙臂環胸,是一副得理不饒人,根本不把糟老頭當玩意的架勢!

  糟老頭拍著桌面,滿桌的杯碗盅盤都在跳動:「……狗眼看人低不是?我吃了喝了沒有錯,又不是不給銀子,你們開了偌大一片鳥店,莫非還不准客掛帳?這算做的哪門子生意?我老人家賒是賒,欠是欠,到時候篤定還錢,一分厘也少不了,怎麼著,你這混帳竟當我是白吃?」

  那堂倌揚著一張大臉,拿鼻孔朝著糟老頭:「你說得對,開店做買賣,尤其似我們這種水食買賣,哪有不准客人掛帳的道理?不但准掛帳,更且歡迎得很,問題是熟客才能賒欠,至少也要光顧過幾次讓我們認得清面孔;老大爺你是頭一遭關照小店,叫的又是最好最貴的酒菜,我們若是不給你端上桌,你包管會藉故生事,等我們祖宗一樣伺候過了,你卻打算一抹嘴拍屁股走路,老大爺,如果人人似你,我們靠什麼活去?」

  糟老頭大聲嚷道:

  「你們聽聽,你們大家都聽聽,這混帳東西真個把我當成吃霸王飯的啦,各位鄉親街坊,大夥看看我,我老人家這樣子像是耍賴白吃的樣子麼?他娘的合共二兩三錢銀子,我豈會存心懶賬?」

  眾多食客的目光不禁紛紛向這「老人家」頭腳打量,越忍不住個個搖頭——「老人家」蓬散著一頭花白亂髮,髒兮兮的一張瘦臉透著攝取不良的幹黃,身上穿著一件滿布油膩汙斑更綴著補釘的老羊皮短襖,羊毛卻差不多禿落淨了,一條棉褲處處冒著絮頭,腳蹬一雙破草鞋,套在兩腳上,一隻露出前趾,一只見了後跟;這副模樣,誰也不敢說他不是自吃。

  那身大力無窮的堂倌虎下面孔,重重的道:

  「這點銀子既是是小數目,者大爺你何不乾脆現下賞了我們?」

  糟老頭尖聲道:

  「我老人家出門一向沒有隨身帶錢的習慣,更料不到吃一餐飯也會受這般熊氣;你是瞧我這身骯髒打扮不夠堂皇氣派?我好叫你得知,我就是習慣這個調調,我家裡可是大大的有財有勢,華廈連雲,良田千頃,你要一朝看到,包管兩眼發直——。」

  掌倌不耐煩了,火氣也升高三分:「附近百里方圓,就不曾聽過有你這麼一號財主,你甭他娘給我扯些閑淡,銀子拿來你走人,否則……」

  糟老頭瞪眼怪叫:「否則怎的?你還能生啖了我?」那堂倌咆哮起來:「生啖了你?呸,我還怕你這把老骨頭梗了我的喉嚨!我告訴你,你想打譜白吃,可是找錯了地方,要拿不出錢,就先剝你這身衣裳,然後送官辦你一個訛詐抵賴之罪!」

  糟老頭跟著吼:「這裡開的是酒樓飯鋪還是孫二娘的黑店?居然膽敢強剝客人的衣裳哪!你給我老人家滾到一邊,且把你們掌櫃的叫來,他娘的,我要問問他是如何調教出你們這些端盤子倒酒的貨!」

  櫃檯後面,那位胖敦敦滿面油光的店掌櫃冷冷一笑,提高嗓門,「你就歇口氣吧,似你這等存心白吃的惡客我們見得多了,若是小小不言叫個小碟小碗的我們也就認了,可恨你卻大爺一樣點的是名酒,要的是好菜,偏偏又吃了個精光,你是欺我們生意人個個是孫子?今天要是拿不出銀子,看我們怎生治你!」

  那堂倌獰笑一聲,往前逼近:「聽到我們掌櫃的說話啦?若不馬上付帳,此時此刻,我便活拆了你!」

  糟老頭離座而起,不停叫嚷:

  「反了反了,光天化日之下,鬧市酒樓之中,竟有這等虎穴狼窩,明著坑人害人哇,難道你們就不怕王法,不怕規律?」

  一片哄笑聲隨著響起,那堂棺借著聲勢方待動粗,君不悔已一個箭步搶了過來,往兩人當中一插:

  「不可無禮,夥計,這位老人家欠的銀子由我代付便是!」

  那堂棺收住勢子,上下端詳君不悔,從鼻孔中哼了哼:「你真的要替他代付?可是二兩三錢銀子,不是二十三個製錢呐!」

  君不悔伸手自懷中摸出幾塊碎銀,用力朝桌上一摔:「去把銀子秤清楚,加上我那碗牛肉湯麵一起算妥,零頭給我找回來!」

  可能君不悔的體型碩壯,帶著那把單刀又有點練家子的味道,眼前這位堂棺不免多少顧忌,未敢再頂撞,取了銀於自往櫃檯結帳去了。

  等找回零頭,君不悔游目四顧,竟已不見那糟老頭的蹤影。

  君不悔心裡苦笑,取了單刀,背起包袱,大步走出酒樓門外;天氣很冷,他得覓處休歇之所,當然地方是越簡單越好,簡單和便宜總是分不開的。

  轉出大街,到了一條冷清的橫巷,他朝巷子內張望,卻沒有半家客棧的招牌,大街上倒有幾家,只是看那種氣派門面,他實在不敢往裡進,如今口袋剩下的一點銀子,還不知得挺上多少天呢。

  猶豫在巷口之前,君不悔正考慮該朝哪裡走,一個發自嘴唇齒縫間的「嗤…嗤」聲已從背後傳來,他連忙回視,卻赫然看見那糟老頭正坐在一家門口邊的石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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