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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〇


  張無忌聽到此處,心中思潮起伏,知道義父自被囚於峰頂地牢,每日裏聽少林三高僧誦經,上次明明可以脫身,卻自知孽重罪深,堅決不肯離去,難道他聽了數月佛經之後,終於大徹大悟麼?那經中言道:「若當來世,後五百歲,其有眾生得聞是經,信解受持。」在義父此刻心中,這五百年後之人指的便是他張無忌了。只是經義深微,他於激鬥之際,也不能深思。他自然更加不知經中的須菩提,是在天竺捨衛國聽釋迦牟尼說金剛經的長老,是以於謝遜所誦的經文,也只一知半解而已。

  只聽謝遜又唸經道:「佛告須菩提:『如是,如是!若復有人得聞是經,不驚,不怖,不畏,當知是人甚為希有……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何以故?我於往昔節節支解時,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生嗔狠……菩薩須離一切相。』」

  這一段經文的文義卻甚是明白,那顯然是說,世間一切全是空幻,對於我自己的身體,性命,心中完全不存牽念,即使別人將我身體割截,節節支解,只因我根本不當是自己的身體,自然絕無惱恨之意。「義父身居地牢而處之泰然,難道他真到了不驚、不怖、不畏的境界了麼?」心念又是一動:「義父是否叫我不必為他煩惱,不必出力救他脫險?」

  原來謝遜這數月來被囚地牢,日夕聽松間三僧念誦「金剛經」,於經義頗有所悟,這時猛聽得張無忌笑聲詭怪,似是心魔大盛,漸入危境,當即念起「金剛經」來,盼他脫卻心中魔頭的牽絆。

  張無忌一面聽謝遜念誦佛經,手上招數絲毫不停,心中想到了經文中的含義,心魔便即消退,這路古波斯武功立時不能連貫,刷的一聲,渡劫的長鞭抽向他左肩。張無忌沉肩避開,不由自主的使出了挪移乾坤心法,配以九陽神功,登時將擊來的勁力卸去,心念微動:「我用這路古波斯武功實是難以取勝。」斜眼看周芷若時,見她左支右絀,也已呈現敗像,暗想:「今日之勢,事難兩全。我若不出全力,芷若一敗,教義父之事便無指望了。」一聲清嘯,使開兩根聖火令,著著進攻。

  謝遜誦經之聲並未停止。但張無忌凝神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於他所唸經文已是聽而不聞。他盡量將三僧的長鞭接到自己手上,以便讓周芷若能尋到空隙,攻入圈內。

  他這一全力施展,三僧只覺鞭上壓力漸重,迫得各運內力與之抵禦。三僧的「金剛伏魔圈」以「金剛經」為最高旨義,最後要達「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於人我之分,生死之別,盡皆視作空幻。只是三僧修為雖高,一到出手,總去不了克敵制勝的念頭,雖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人我之分卻無法泯滅,因此這「金剛伏魔圈」的威力還不能練到極致。三僧中渡厄修為最高,深體必須除卻「人我四相」,但渡難、渡劫二僧爭雄鬥勝的念頭一盛,染雜便深,著了世間相的形跡,渡厄的鞭法非和他二人相配不可。

  旁觀群雄見張無忌改了武功的招數,三株蒼松間的爭鬥越來越是激烈,三僧頭頂漸漸現出一團淡淡的水氣,知是額頭與頂門汗水為內力所逼,化作了蒸氣,可見五人已到了各以內力相拼的境地。張無忌頭頂也有水氣現出,卻是筆直一條,又細又長的聚而不散,顯是他內力深厚,更勝三僧。昨日群豪人人見到他身受重傷,那知他只一宵之間,便即痊癒,內力之深,實令人思之駭然。

  周芷若卻不與三僧正面交鋒,只在圈外游鬥,見到金剛伏魔圈上生出破綻,便即縱身而前,一遇長鞭攔截,立時翩若驚鴻般躍開。

  這麼一來,張無忌和她武學修為的高下登時判然,旁觀群雄中不少人竊竊私議:「近年來武林中傳言:明教張教主武功之強,當今獨步。果然是名不虛傳。昨天他是故意讓這位宋夫人的,這叫好男不與女鬥啊。」「甚麼好男不與女鬥?宋夫人本來是張教主的妻子,你知不知道?這叫做故尺情深!」「呸!只有故劍情深,那有甚麼故尺情深?」「你不見張教主手中使的是兩根鐵尺?」「後來宋夫人也不下毒手殺張教主,那豈不是故手情深?」

  少林三僧和張無忌的招數越出越慢,變化也愈趨精微。周芷若的武功純以奇幻見長,制服武當二俠實是她成就的峰巔,說到內功修為,比之俞蓮舟、殷梨亭尚遠為不如。這時張無忌與少林三僧各以真實本領相拼,半分不能取巧,她竟已插不下手去,有時軟鞭一幌,上前進攻,在四人的內勁上一碰,立時便被彈了出來。

  又鬥小半個時辰,張無忌體內九陽神功急速流動,聖火令上發出嗤嗤聲響。少林三僧的臉色本來各自不同,這時卻都殷紅如血,僧袍都鼓了起來,便似為疾風所充。但張無忌的衣衫卻並無異狀,這情景高下已判,倘若他是以一對一,甚而以一敵二,早已獲勝。他練的九陽真氣原本渾厚無倫,再加上張三丰指點,學得太極拳中練氣之法,更是愈鬥愈盛,最能持久,實可再拼一兩個時辰,以待對手氣衰力竭。少林三僧拼到此時,已瞧出久戰於已不利,突然間齊聲高喝,三條長鞭急速轉動,鞭影縱橫,似真似幻。張無忌凝視敵鞭來勢,一一拆解,心下暗自焦急:「芷若武功雖奇,畢竟所學時日無多,尚比不上外公和楊左使二人聯手的威力。我獨力難支,看來今日又要落敗了。這次再救不出義父,那便如何是好?」

  他心中一急,內力稍減,三僧乘機進擊,更是險像環生。張無忌腦中如電光石火般一閃,想起昔年冰火島上謝遜對他的慈愛,又想謝遜眼盲之後,仍干冒大險重入江湖,全是為了自己,今日若救他不得,實是不願獨活。眼見渡難長鞭自身後遙遙兜至,他再不顧自己生死安危,左手疾舉,便讓這一鞭擊中手臂,只是以挪移乾坤之法卸去鞭力,右手聖火令擋住渡厄、渡劫雙雙攻來的兩鞭,身子忽如大鳥般向左撲出,空中一個迴旋,已將渡難那條長鞭在他所坐的蒼松上繞了一圈。

  這一招直是匪夷所思,張無忌左臂力振,向後急拉,要將長鞭深深嵌入松樹樹幹。渡難大驚之下,急向後奪。張無忌變招奇速,順著他力道扯去。松樹樹幹雖粗,但樹根處已有一半被三僧挖空,用以遮蔽風雨。此刻被一條堅韌無比的長鞭纏住,由張無忌和渡難兩股內勁同時拉扯,只聽得喀喇喇一聲巨響,松樹在挖空處折斷,從半空中倒將下來。

  乘著渡厄、渡劫二僧驚愕失措的一瞬之間,張無忌雙掌齊施,大喝一聲,推向渡厄身居的蒼松。這兩掌上的掌力實乃他畢生功力所聚,那松樹抵受不住,當即折斷。兩株斷下的松樹連枝帶葉,一齊壓向渡劫所居的松樹。雙松倒下時已有數千斤的力道,張無忌飛身而起,雙足更在第三株松樹上一蹬,那松樹又即斷折,在半空中搖搖幌幌,緩緩倒下。

  其時松樹折斷聲、群雄驚呼聲鬧成一片。張無忌手中兩枚聖火令使力向渡厄、渡劫擲了過去。兩僧既須閃避從空倒下的松樹,又要應付飛擲而至的聖火令,登時鬧了個手忙足亂。

  張無忌身子一矮,貼地滾過傾側而下而尚未著地的樹幹,已攻入金剛伏魔圈的中心,使出挪移乾坤心法,雙掌一推一轉,立時推開蓋在地牢上的大石,叫道:「義父,快出來!」他生怕謝遜又不肯出來,不待謝遜答應,探手下去,抓住他後心便提了上來。

  便在此時,渡厄和渡劫雙鞭齊到,張無忌迫得放下謝遜,懷中又掏出兩枚聖火令,向二僧擲出,雙手快如電閃,抓住了兩條長鞭的鞭梢。渡厄、渡劫正要各運內力回奪,聖火令已擲到面門,雙令之到,快得直無思量餘地,兩僧只得撒手棄鞭,急向後躍,這才避開了聖火令之一擊。其時渡難左掌已當胸拍到,張無忌叫道:「芷若,快絆住他!」斜身一閃,抱起了謝遜,只須將他救出了三松之間,少林派便無話說。周芷若哼了一聲,微一遲疑,渡難右掌跟著拍到。張無忌身子一轉,避開背心要穴,讓這一掌擊中了肩頭。

  他抱了謝遜,便要從三株斷松間搶出。謝遜道:「無忌孩兒,我一生罪孽深重,在此處聽經懺悔,正是心安理得。你何必救我出去?」說著要掙扎下地。張無忌知義父武功極高,倘若堅決不肯出去,倒難應付,說道:「義父,孩兒得罪了!」右手五指連閃,點了他大腿與胸腹間的數處穴道,令他暫時動彈不得。

  就這麼稍一阻滯,少林三僧手掌同時拍到,齊喝:「留下人來!」張無忌見三僧掌力將四面八方都籠蓋住了,手掌未到,掌風已是森然逼人,只得將謝遜放在地下,出掌抵住,叫道:「芷若,快將義父抱了出去。」他雙掌搖幌成圈,運掌力與三僧對抗,使三僧無一能抽身阻攔周芷若。這是乾坤大挪移心法中最高深的功夫之一,掌力游走不定,虛虛實實,將三僧的掌力同時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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