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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八


  張無忌拍了拍腰間,顯示並未攜帶兵刃,隨著那女尼走進小屋。

  只見周芷若坐在一旁,以手支頤,怔怔出神,聽得他進來,竟不回頭,那女尼斟了一杯清茶放在桌上,便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堂上更無旁人。一枝白燭忽明忽暗,照著周芷若一身素淡的青衣,情景淒涼。

  張無忌心中一酸,低聲道:「宋師哥傷勢如何,待我瞧瞧他去。」

  周芷若仍不回頭,冷冷地道:「他頭骨震碎,傷勢極重,多半不能活了。不知能不能挨過今晚。」張無忌道:「你知我醫術不壞,願盡力施救。」周芷若問道:「你為甚麼要救他?」張無忌一怔,說道:「我對你不起,心下萬分抱愧,何況今日你手下留情,饒了我性命。宋師哥受傷,我自當盡力。」周芷若道:「你手下留情在先,我豈有不知?你若能救活宋大哥,要我如何報答?」張無忌道:「一命換一命,請你對我義父手下留情。」周芷若向內堂指了指,淡淡地道:「他在裏面。」

  張無忌走向房門,只見房內黑漆一團,並無燈光,於是拿起燭台,走了進去。

  周芷若一手支頤,坐在桌旁,始終不動。

  張無忌揭開青紗帳子,燭光下只見宋青書雙目突出,五官歪曲,容顏甚是可怕,呼吸微弱,早已人事不知,按他手腕,但覺脈息混亂,忽快忽慢,肌膚冰冷,若不立即施救,果然是難以挨過當晚,再輕摸他的頭骨,察覺前額與後腦骨共有四塊碎裂,心想俞二伯雙拳之力何等厲害,這一招「雙風貫耳」自是運上了十成內勁,若不是宋青書內功也有相當根柢,當場便已斃命。他放下帳子,將燭台放在桌上,坐在竹椅上,凝思治療之法。宋青書受的實是致命重傷,要救他性命,最多只有三成把握。

  他細細思量了一頓飯時分,走到外室,說道:「宋夫人,能否救得宋師哥之命,我殊難斷言,是否能容我一試?」周芷若道:「若你救他不得,世間也無第二人能夠。」張無忌道:「縱然救得他性命,但容貌武功,難復舊觀,他腦子也已震壞,只怕……只怕說話也不容易了。」周芷若道:「你究竟不是神仙。我知你必會盡心竭力,救活了他,以便自己問心無愧的去做朝廷郡馬。」

  張無忌心頭一震,此事也不便置辯,當下回入房中,揭開宋青書身上所蓋薄被,點了他八處穴道,十指輕柔,以一股若有若無之力,將他碎裂的頭骨一一扶正。然後從懷中取出一隻金盒,以小指挑了一團黑色藥膏,雙手搓得勻淨,輕輕塗在宋青書頭骨碎處。這黑色藥膏便是「黑玉斷續膏」,乃西域少林派療傷接骨的無上聖藥。當年他向趙敏乞得,用以接續俞岱巖與殷梨亭二人的四肢斷骨,尚有剩餘。他掌內九陽真氣源源送出,將藥力透入宋青書各處斷骨。

  約莫一炷香時分,張無忌送完藥力,見宋青書臉上無甚變化,心下甚喜,知道救活他性命的把握又多了幾成。他自己重傷初癒,這麼一運內勁,不由得又感心跳氣喘,站在床前調勻內息半晌,這才回到外房,將燭台放在桌上。

  淡淡的燭光照映下,見周芷若臉色蒼白異常,隱隱聽得屋外輕輕的腳步之聲,知是峨嵋派群弟子正在巡邏守衛,便道:「宋師哥的性命或能救轉,你可放心。」

  周芷若道:「你沒救他的把握,我也沒救謝大俠的把握。」

  張無忌心想:「明日她要去攻打金剛伏魔圈,峨嵋派中縱有一、二高手相助,十九也難成事,說不定反而送了她的性命。」說道:「你可知義父囚禁之處的情形麼?」周芷若道:「不知。少林派設下甚麼厲害的埋伏?」張無忌於是將謝遜如何囚在山頂地牢之中、少林三老僧如何堅守、自己如何兩度攻打均告失敗、而殷天正更由此送命等情由簡略說了。

  周芷若默默聽完,道:「如此說來,你既破不了,我是更加無濟於事。」

  張無忌突然心中一動,喜道:「芷若,倘若我二人聯手,大功可成。我以純陽至剛的力道,牽纏住三位高僧的長鞭。你以陰柔之力乘隙而入,一進入伏魔圈中,內外夾攻,便能取勝。」

  周芷若冷笑道:「咱們從前曾有婚姻之約,我丈夫此刻卻是命在垂危,加之今日我沒傷你性命,旁人定然說我對你舊情猶存。若再邀你相助,天下英雄人人要罵我不知廉恥、水性楊花。」張無忌急道:「咱們只須問心無愧,旁人言語,理他作甚?」周芷若道:「倘若我問心有愧呢?」張無忌一呆,接不上口,只道:「你……你……」

  周芷若道:「張教主,咱二人孤男寡女,深宵共處,難免要惹物議。你快請罷!」

  張無忌站起身子,深深一揖,道:「宋夫人,你自幼待我很好,盼你再賜一次恩德。張無忌有生之年,不敢忘了高義。」

  周芷若默不作聲,既不答應,亦不拒絕。她自始至終沒回過頭來,張無忌無法見到她臉色,待要再低聲下氣的相求,周芷若高聲道:「靜慧師姊,送客!」

  呀的一聲,房門打開,靜慧站在門外,手執長劍,滿臉怒容的瞪著他。張無忌心想義父的生死繫於此舉,自己的顏面屈辱,何足道哉,突然跪倒在地,向周芷若磕了四個頭,道:「宋夫人,盼你垂憐。」周芷若仍如石像般一動不動。

  靜慧喝道:「張無忌,掌門人叫你出去,你還糾纏些甚麼?當真是武林敗類,無恥之尤。」她還道張無忌乘著宋青書將死,又來求周芷若重行締婚。

  張無忌嘆了口氣,縱身出門。

  他回到明教的茅棚之前,趙敏迎了上來,道:「宋青書的傷有救,是不是?又用我的黑玉斷續膏去做好人了。」

  張無忌道:「咦!你當真料事如神。他傷勢是否能救,此刻還不能說。」趙敏嘆了口氣,道:「你想救了宋青書的性命,來換謝大俠,無忌哥哥,你是越弄越糟,一點也不懂人家的心事。」張無忌奇道:「為甚麼?這個我可不明白了。」趙敏道:「你用盡心血來救宋青書,那便是說一點也不顧念周姊姊對你的情意,你想她惱也不惱?」

  張無忌一怔,無言可答,倘若周芷若願意自己丈夫傷重不治,那是決無是理,但她確是說過:「我知你必會盡心竭力,救活了他,以便自己問心無愧的去做朝廷郡馬。」這兩句話中果是頗有怨懟之意,何況她又說了「倘若我問心有愧呢」那句話。

  趙敏道:「你救了宋青書的性命,現今又後悔了,是不是?」不等張無忌回答,微微一笑,翩然入內。

  張無忌坐在石上,對著一彎冷月,呆呆出神,回思自與周芷若相識以來的諸般情景,尤其適才相見時她的言語神態,低徊惆悵,實難自已。

  ***

  五月初六清晨,少林寺鐘聲鐺鐺響起,群雄又集在廣場之中。那達摩院的老僧這次更不向空智請示,便即站了出來,朗聲說道:「眾位英雄請了。昨日比武較量,峨嵋派掌門宋夫人藝冠群雄,便請宋夫人至山後破關,提取金毛獅王謝遜。老僧領路。」說著當先便行。

  峨嵋派八名女尼大弟子跟隨其後,接著便是周芷若與峨嵋群弟子。眾英雄更在後面,齊向後山走去。

  張無忌見周芷若衣飾一如昨日,並未服喪,知宋青書未死,心想:「他既挨得過昨晚,或能保得住性命。」

  眾人上得山峰,只見三位高僧仍是盤膝坐在松樹之下。那達摩院老僧道:「金毛獅王囚於三株蒼松間的地牢中,看守地牢的是敝派三位長老。宋夫人武功天下無雙,只須勝了敝派這三位長老,便可破牢取人。我們大夥兒再瞻仰宋夫人的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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