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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〇


  四人從人叢中擠了出來,回到客店。彭瑩玉向張無忌行參見之禮,各道別來情由。張無忌問起謝遜消息,彭瑩玉甫從淮泗來到大都,未知謝遜已回中原。他說起朱元璋、徐達、常遇春等年來攻城略地,甚立戰功,明教聲威大振。

  韓林兒道:「彭大師,適才咱們搶上彩樓,一刀將韃子皇帝砍了,豈非一勞永逸?」彭瑩玉搖頭道:「這皇帝昏庸無道,正是咱們大大的幫手,豈可殺他?」韓林兒奇道:「韃子皇帝昏庸無道,害苦了老百姓,怎麼反而是咱們大大的幫手?」彭瑩玉道:「韓兄弟有所不知。韃子皇帝任用番僧,朝政紊亂,又命賈魯開掘黃河,勞民傷財,弄得天怒人怨。咱們近年來打得韃子落花流水,你道咱們這些烏合之眾,當真打得過縱橫天下的蒙古精兵麼?只因這胡塗皇帝不用好官。汝陽王善能用兵,韃子皇帝偏生處處防他,事事掣肘,生怕他立功太大,搶了他的皇位,因此不斷削減他兵權,盡派些只會吹牛拍馬的酒囊飯袋來領兵。蒙古兵再會打仗,也給這些混蛋將軍害死了。這韃子皇帝,可不是咱們的大幫手麼?」

  這番話只聽得張無忌連連點頭稱是。彭瑩玉又道:「咱們若是殺了韃子皇帝,皇太子接位,瞧那皇太子的模樣,倒是個厲害角色,就算新皇帝也是昏君,總比他的胡塗老子好些。倘若他起用一批能征慣戰的宿將來打咱們,那就糟了。」張無忌道:「幸得大師及時提醒,否則今日我們若然魯莽,只怕已壞了大事。」

  韓林兒連打自己嘴巴,罵道:「該死,該死!瞧你這小子以後還敢胡說八道、亂出胡塗主意麼?」登時把張無忌、周芷若、彭瑩玉逗得都笑了。

  彭瑩玉又道:「教主是千金之體,肩上擔負著驅虜復國的重任,也不宜干冒大險,效那博浪之一擊。屬下見皇帝身旁的護衛之中,高手著實不少,教主雖然神勇絕倫,但終須防寡不敵眾。萬一失手,如何是好?」張無忌拱手道:「謹領大師的金玉良言。」

  周芷若嘆道:「彭大師這話當真半點不錯,你怎能輕身冒險?要知待得咱們大事一成,坐在這彩樓龍椅之中的,便是你張教主了。」韓林兒拍手道:「那時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楊左使和彭大師便是左右丞相,那才教好呢!」周芷若雙頰暈紅,含羞低頭,但眉梢眼角間顯得不勝歡喜。

  張無忌連連搖手,道:「韓兄弟,這話不可再說。本教只圖拯救天下百姓於水火之中,功成身退,不貪富貴,那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彭瑩玉道:「教主胸襟固非常人所及,只不過到了那時候,黃袍加身,你想推也推不掉的。當年陳橋兵變之時,趙匡胤何嘗想做皇帝呢?」張無忌只道:「不可,不可!我若有非份之想,教我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周芷若聽他說得決絕,臉色微變,眼望窗外,不再言語了。

  四人談了一會,用過酒飯,張無忌道:「我和彭大師到街上走走,打聽義父的消息。」他想韓林兒性子直,見到甚麼不平之事,立時便會揮拳相向,闖出禍來,便道:「韓兄弟,你和芷若今晚別出去了,便在客店中歇歇。」韓林兒道:「是,教主諸多小心!」當下張無忌和彭瑩玉言定一個向西,一個向東,二鼓前回到客店會合。

  ***

  張無忌出店後向西行去,一路上聽到眾百姓紛紛談論,說的都是今日「遊皇城」的熱鬧豪闊。有人道:「南方明教造反,今日關帝菩薩遊行時眼中大放煞氣,反賊定能撲滅。」有人道:「明教有彌勒菩薩保佑,看來關聖帝君和彌勒佛將有一場大戰。」又有人說:「賈魯大人拉伕掘黃河,挖出一個獨眼石人,那石人背上刻有兩行字道:『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這是運數使然,勉強不來的。」

  張無忌對這些愚民之言也無意多聽,信步之間,越走越是靜僻,驀地抬頭,竟到了那日與趙敏會飲的小酒店門外。他心中一驚:「怎地無意之間,又來到此處?我心中對趙姑娘竟是如此撇不開、放不下嗎?」只見店門半掩,門內靜悄悄地,似乎並無酒客。

  他稍一遲疑,推門走進,見櫃台邊一名店伴伏在桌上打盹。走進內堂,但見角落裏那張方桌上點著一枝明滅不定的蠟燭,桌旁朝內坐著一人。這張方桌正是他和趙敏兩次飲酒的所在,除了這位酒客之外,店堂內更無旁人。

  那人聽到腳步聲,霍地站起,燭影搖幌,映在那人臉上,竟然便是趙敏。

  她和張無忌都沒料到居然會在此地相見,不禁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趙敏低聲道:「你……你怎麼會來?」語聲顫抖,顯是心中極為激動。張無忌道:「我閒步經過,便進來瞧瞧,那知道……」走到桌邊,見她對面另有一副杯筷,問道:「還有人來麼?」趙敏臉上一紅,道:「沒有了。前兩次我跟你在這裏飲酒,你坐在我對面,因此……因此我叫店小二仍是多放一副杯筷。」

  張無忌心中感激,見桌上的四碟酒菜,便和第一次趙敏約他來飲酒時一般無異,心底體會到了她一番柔情深意,不由得伸出手去握住了她雙手,顫聲道:「趙姑娘!」趙敏黯然道:「只恨,只恨我生在蒙古王家,做了你的對頭……」

  突然之間,窗外「嘿嘿」兩聲冷笑,一物飛了進來,拍的一聲,打滅了燭火,店堂中登時漆黑一團。張無忌和趙敏聽到這冷笑之聲,都知是周芷若所發,一時徬徨失措。耳聽得屋頂腳步聲細碎,周芷若如一陣風般去了。

  趙敏低聲道:「你和她已有白首之約,是嗎?」張無忌道:「是,我原不該瞞你。」趙敏道:「那日我在樹後,聽到你跟她這般甜言蜜語,恨不得立刻死了,恨不得自己從來沒生在這世上。那日我冷笑兩聲,她一報還一報,也來冷笑兩聲。可是……可是你卻沒跟我說過半句教我歡喜的話兒。」

  張無忌心下歉仄,道:「趙姑娘,我不該到這兒來,不該再和你相見。我心已有所屬,決不應再惹你煩惱。你是金枝玉葉之身,從此將我這個山村野夫忘記了罷。」

  趙敏拿起他手來,撫著他手背上的疤痕,輕聲道:「這是我咬傷你的,你武功再高,醫道再精,也已去不了這個傷疤。你自己手背上的傷疤也去不了,能除去我心上的傷疤麼?」雙臂摟住他的頭頸,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張無忌但覺櫻唇柔軟,幽香撲鼻,一陣意亂情迷。突然間趙敏用力一口,將他上唇咬得出血,跟著在他的肩頭一推,反身竄出了窗子,叫道:「你這小淫賊,我恨你,我恨你!」

  韓林兒於張無忌、彭瑩玉出店後,向周芷若道:「周姑娘,你早些安歇。」不敢多說一句話,便站起身出房。周芷若微笑道:「韓大哥,你怕了我麼?連在我面前多坐一會也不肯。」韓林兒脹紅了臉,忙道:「不,不!」腳步卻邁得更加快了,一走進自己房中,立刻帶上房門,上了閂,心下怦怦亂跳,定了定神,躺在炕上,想到周芷若嬌艷清麗的容顏,溫和柔軟的話聲,心道:「周姑娘日後成了教主夫人,我跟在教主身畔,好好的幹,拚命立些功勞。周姑娘一喜歡,就會說:『韓大哥,這一趟可辛苦你啦!』那時候啊,我韓林兒才不枉了這一生。」

  他出了會神,微笑著朦朧睡去,睡到半夜,忽聽得門上輕輕幾下剝啄之聲。韓林兒翻身坐起,問道:「是誰?」只聽得周芷若在門外說道:「是我。你開門,我有話跟你說。」韓林兒道:「是,是。」赤足便去開門,拔去門閂,忙回身點亮了蠟燭。

  只見周芷若雙目紅腫,神色大異,韓林兒嚇了一跳,問道:「周姑娘,你……你……」底下的話便說不下去了,突然靈機一動,飛奔出房,說道:「我去打水給你洗臉。」過不多時,赤著雙足,捧了一盆洗臉水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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