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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九


  張無忌暗自感嘆:「外省百姓對蒙古官兵無不恨之切骨,京師人士卻是身為亡國奴而不知恥,想是數十年來日日見到蒙古朝廷的威風,竟忘了自己是亡國之身了。」

  兩面大旗剛過去,突然間西首人叢中白光連閃,兩排飛刀,直射出來,徑奔兩根旗桿。每排飛刀均是連串七柄,七把飛刀整整齊齊的插在旗桿之上。旗桿雖粗,但連受七把飛刀的砍削,幌得幾幌,便即折斷,呼呼兩響,從半空中倒將下來。只聽得慘叫之聲大作,十餘人被旗桿壓住了。眾百姓大呼小叫,紛紛逃避,登時亂成一團。

  這一下變起倉卒,張無忌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韓林兒大喜之下,正要喝采,驀地裏一隻軟綿綿的手掌伸了過來,按在口上,卻是周芷若及時制止他的呼喝。

  只見四百名蒙古兵各持兵刃,在人叢中搜索搗亂之人。張無忌見發射這十四柄飛刀的手勁甚是凌厲,顯是武林好手所為,只是閒人阻隔,沒能瞧見放刀之人是誰。連他都沒見到,蒙古官兵自只亂哄哄的瞎搜一陣。過不多時,人叢中有七、八名漢子被橫拖直曳的拉了出來,口中大叫:「冤枉……」蒙古兵刀矛齊下,立時將這些漢子殺死在大街之上。

  韓林兒大是氣憤,說道:「放飛刀的人早已走了,憑這些膿包,也捉得到麼?卻來亂殺良民出氣。」周芷若低聲道:「韓大哥禁聲!咱們是來瞧大遊皇城,不是來大鬧皇城。」韓林兒道:「是。」不敢再說甚麼了。

  亂了一陣,後邊樂聲又起,過來的一隊隊都是吞刀吐火的雜耍,諸般西域秘技,只看得眾百姓喝采不迭,於適才血濺街心的慘劇,似乎已忘了個乾淨。其後是一隊隊的傀儡戲、耍缸玩碟的雜戲,更後是駿馬拖拉的綵車,每輛車上都有俊童美女扮飾的戲文,甚麼「唐三藏西天取經」、「唐明皇游月宮」、「李存孝打虎」、「劉關張三戰呂布」、「張生月下會鶯鶯」等等,爭奇鬥勝,極盡精工。張無忌等三人一生生長於窮鄉僻壤,幾時見過這些繁華氣象,都不禁暗歎今日大開眼界。

  綵車上都插有錦旗,書明「臣湖廣行省左丞相某某貢奉」、「臣江浙行省右丞相某某貢奉」等字樣。越到後來,貢奉者的官爵愈大,綵車愈是華麗,扮飾戲文男女的身上,也是越加珠光寶氣,髮釵頸鏈竟然也都是極貴重的翡翠寶石。蒙古王公大臣一來為討皇帝喜歡,二來各自誇耀豪富,都是不惜工本的裝點貢奉綵車。

  絲竹悠揚聲中,一輛裝扮著「劉智遠白兔記」戲文的綵車過去,忽然間樂聲一變,音調古拙,綵車上一面白布旗子寫的是「周公流放管蔡」。車中一個中年漢子手捧朝笏,扮演周公,旁邊坐著一個穿天子衣冠的小孩,扮演成王。管叔、蔡叔交頭接耳,向周公指指點點。接著而來的一輛綵車,旗上寫的是「王莽假仁假義」,車中的王莽白粉塗面,雙手滿持金銀,向一群寒酸士人施捨。其後是四面布旗,寫著四句詩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若使當時便身死,千古忠佞有誰知。」

  張無忌心中一動:「天下是非黑白,固非易知。周公是大聖人,當他流放管叔、蔡叔之時,人人說他圖謀篡位。王莽是大奸臣,但起初收買人心,舉世莫不歌功頌德。這兩個故事,當年在冰火島上義父都曾說給我聽過的。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世事真偽,實非朝夕之際可辨。」又想:「這二輛綵車與眾大不相同,其中顯是隱藏深意,主理之人,卻是個頗有學識的人物。」隨口將那四句詩念了兩遍。

  忽聽得幾聲破鑼響過,一輛綵車由兩匹瘦馬拉了過來。那車子樸素無華,眾百姓遙遙望見,已哄笑起來,都道:「這等破爛玩意也來游皇城,可不笑掉眾人的下巴麼?」

  車子漸近,張無忌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車中一個大漢黃髮垂肩、雙目緊閉,盤膝坐在榻上,扮的卻不是金毛獅王謝遜是誰?旁邊一個青衣美貌少女,手捧茶碗,殷勤服侍,相貌雖不如周芷若之清麗絕俗,但衣飾打扮,和她當日在萬安寺塔上之時全然一模一樣。

  韓林兒失聲道:「周姑娘,這人好像你啊。」周芷若哼了一聲,並不回答。張無忌回過頭去,見她臉色鐵青,胸口起伏不定,知她心中極是惱怒,於是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一時猜不透這輛綵車是何用意。

  這車之後,跟著一輛車上仍是一旦一淨,分別扮演謝遜和周芷若。只見那旦角笑嘻嘻繞到淨角背後,伸出兩指,突然在假謝遜背上用力一戮。假謝遜「啊」的一聲大叫,倒撞下榻,假周芷若伸足將他踏住,提劍欲殺。眾百姓大聲喝采:「好啊,好啊,快殺了他。」第三輛車上仍是假謝遜和假周芷若二人,另有六七名丐幫幫眾,將假謝遜和假周芷若擒住。

  張無忌此時更無懷疑,情知這三車戲文定是趙敏命人扮演,料知他和周芷若要到大都來,是以這般羞辱周芷若一番。他俯身從地下拾起幾粒小石子,中指輕彈,嗤嗤連響,將第三輛車前的兩匹瘦馬右眼睛打瞎了。小石貫腦而入,兩馬幾聲哀嘶,倒地而斃。綵車翻了過來,車上的旦角、淨角和眾配角滾了一地,街上又是一陣大亂。

  周芷若咬著下唇,輕聲道:「這妖女如此辱我,我……我……」說到這裏,聲音已然哽咽了。張無忌只覺她纖手冰冷,身子顫抖,忙慰道:「芷若,這小渾蛋甚麼希奇百怪的花樣也想得出來,你別理會。只須我對你一片真心,旁人挑撥離間,我如何能信?」周芷若頓了一頓,忽道:「啊,我想起來了。那日,義父本是好端端地,突然間身子一顫,摔倒在地,跟著便胡言亂語的發起瘋來,莫非……莫非當時這妖女真是伏在客店中的暗處,向義父後心施發暗器?」張無忌沉吟道:「她若是做了手腳,再趕來彌勒廟,時刻也來得及,不過以她武功,只怕算計不了義父,也說不定是玄冥二老施的暗算。」

  說話之間,蒙古官兵已彈壓住眾百姓,拉開死馬,後面一輛輛綵車又絡繹而來。張無忌和周芷若只是想著適才情事,也無心觀看車上戲文。綵車過完,只聽得梵唱陣陣,一隊隊身披大紅袈裟的番僧邁步而來。眾番僧過後,鐵甲鏘鏘,二千名鐵甲御林軍各持長矛,列隊而過,跟著是三千名弓箭手。弓箭手過盡,香煙繚繞,一尊尊神像坐在轎中,身穿錦衣的伕役抬著經過,甚麼土地、城隍、靈官、韋陀、財神、東嶽,共是三百六十尊神像,最後一神是關聖帝君。眾百姓喃喃念佛,有的便跪下膜拜。

  神像過完,手持金瓜金錘的儀仗隊開道,羽扇寶傘,一對對的過去。眾百姓齊道:「皇上來啦,皇上來啦。」遠遠望見一座黃綢大轎,三十二名錦衣侍衛抬著而來。張無忌凝目瞧那蒙古皇帝,只見他面目憔悴,委靡不振,一望而知是荒於酒色。皇太子騎馬隨侍,倒是頗有英氣,背負鑲金嵌玉的長弓,不脫蒙古健兒本色。

  韓林兒在張無忌耳邊低聲道:「教主,讓屬下撲上前去,一刀刺死這韃子皇帝,也好為天下百姓除一大害?」張無忌道:「不成,你去不得,韃子皇帝身旁護衛中必多高手,除非是我去。」張無忌左首一人忽然說道:「不妥,不妥。以暴易暴,未見其可也。」

  張無忌、韓林兒、周芷若齊吃一驚,向這人看去,卻是個五十來歲的賣藥郎中,背負藥囊,右手拿著個虎撐。那人雙手拇指翹起,並列胸前,做了個明教的火焰手勢,低聲道:「彭瑩玉拜見教主。教主貴體無恙,千萬之喜。」

  張無忌大喜,道:「啊,你是彭……」原來那人便是彭瑩玉,他化裝巧妙,站在身旁已久,張無忌等三人竟未查覺。彭瑩玉低聲道:「此間非說話之所。韃子皇帝除他不得。」張無忌素知他極有見識,點了點頭,不再言語,伸手抓住了他左手輕搖數下。

  皇帝和皇太子過後,又是三千名鐵甲御林軍,其後成千成萬的百姓跟著瞧熱鬧。街旁眾百姓都道:「瞧皇后娘娘,公主娘娘去。」人人向西湧去。周芷若道:「咱們也去瞧瞧。」

  四人擠入人叢,隨著眾百姓到了玉德殿外,只見七座重脊彩樓聳然而立,樓外御林軍手執籐條,驅趕閒人。百姓雖眾,但張無忌等四人既要擠前,自也輕而易舉,不久便到了彩樓之前。中間最高一座彩樓,皇帝居中而坐,旁邊兩位皇后,都是中年的肥胖婦人,全身包裹在珠玉寶石之中,說不盡的燦爛光華,頭上所戴高冠模樣甚是詭異古怪。皇太子坐於左邊下首,右邊下首坐著個二十來歲的女子,身穿錦袍,想必是公主了。

  張無忌遊目瞧去,只見左首第二座彩樓中,一個少女身穿貂裘,頸垂珠鍊,巧笑嫣然,美目流盼,正是趙敏。這彩樓居中坐著一位長鬚王爺,相貌威嚴,自是趙敏的父親汝陽王察罕特穆爾。趙敏之兄庫庫特穆爾在樓上來回閒行,鷹視虎步,甚是慓悍。

  此時眾番僧正在彩樓前排演「天魔大陣」,五百人敲動法器,左右盤旋,縱高伏低,陣法變幻極盡巧妙。眾百姓歡聲雷動,皆大讚歎。

  周芷若向趙敏凝望半晌,嘆了口氣,道:「回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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