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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金花婆婆咳嗽數聲,道:「謝三哥,當年你我的武功,高下如何?」謝遜道:「四大法王,各有所長。」金花婆婆道:「今日你壞了一對招子,再跟老婆子相比呢?」

  謝遜昂然道:「你要恃強奪刀,是不是?謝遜有屠龍刀在手,抵得過壞了一對招子。」他噓了一口長氣,向前踏了一步,一對失了明的眸子對準了金花婆婆,神威凜凜。

  殷離瞧得害怕,向後退了幾步。金花婆婆卻佝僂著身子,撐著拐杖,偶爾發出一兩聲咳嗽,看來謝遜只須一伸手,便能將她一刀斬為兩段,但她站著一動不動,似乎全沒將謝遜放在眼裏。張無忌曾見過她數度出手,真是快速絕倫,比之韋一笑,另有一分難以言說的詭秘怪異,如鬼如魅,似精似怪。此刻她和謝遜相對而立,一個是劍拔弩張,蓄勢待發,一個卻似成竹在胸,好整以暇。張無忌心想她排名尚在我外公、義父和韋蝠王之上,武功自然十分厲害,不禁為謝遜暗暗擔心。

  但聽得四下裏疾風呼嘯,隱隱傳來海中波濤之聲,於凶險的情勢之中,更增一番淒愴悲涼之意。兩人相向而立,相距不過丈許,誰也不先動手。

  過了良久,謝遜忽道:「韓夫人,今日你定要迫我動手,違了我們四法王昔日結義的誓言,謝遜好生難受。」金花婆婆道:「謝三哥,你向來心腸軟,我當時真沒料到,武林中那許多成名的英雄豪傑,都是你一手所殺。」謝遜歎道:「我心傷父母妻兒之仇,甚麼也不顧了。我生平最不應該之事,乃是連發一十三招七傷拳,擊斃了少林派的空見神僧。」

  金花婆婆凜然一驚,道:「空見神僧當真是你打死的嗎?你甚麼時候練成了這等厲害武功?」她本來自信足可對付得了謝遜,此刻始有懼意。

  謝遜道:「你不用害怕。空見神僧只挨打不還手,他要以廣大無邊的佛法,渡化我這邪魔外道。」金花婆婆哼了一聲,道:「這才是了,老婆子及不上空見神僧,你一十三拳打死空見,不用九拳十拳,便能料理了老婆子啦。」

  謝遜退了一步,聲調忽變柔和,說道:「韓夫人,從前在光明頂上你待我委實不錯。那日我做哥哥的生病,內子偏又產後虛弱,不能起床。你照料我一月有餘,盡心竭力,我始終銘感於心。」拍了拍身上的灰布棉袍。又道:「我在海外以獸皮為衣,你給我縫這身衣衫,裏裏外外,無不合身,足見光明頂結義之情尚在。你去罷!從此而後,咱們也不必再會面了。我只求你傳個訊息出去,要我那無忌孩兒到此島來和我一會,做哥哥的足感大德。」

  金花婆婆淒然一笑,說道:「你倒還記得從前這些情誼。不瞞你說,自從銀葉大哥一死,我早將世情瞧得淡了,只是尚有幾樁怨仇未了,我不能就此撒手而死,相從銀葉大哥於地下。謝三哥,光明頂上那些人物,任他武功了得,機謀過人,你妹子都沒瞧在眼裏,便只對你謝三哥另眼相看。你可知道其中的緣由嗎?」

  謝遜抬頭向天,沉思半晌,搖頭道:「謝遜庸庸碌碌,不值得賢妹看重。」

  金花婆婆走上幾步,撫著一塊大石,緩緩坐下,說道:「昔年光明頂上,只有陽教主和你謝三哥,我才瞧著順眼。做妹子的嫁了銀葉先生,唯有你們二人,沒怪我所托非人。」謝遜也坐了下來,說道:「韓大哥雖非本教中人,卻也英雄了得。眾兄弟力持異議,未免胸襟窄了。唉,六大派圍攻光明頂,不知眾兄弟都無恙否?」金花婆婆道:「謝三哥,你身在海外,心懸中土,念念不忘舊日兄弟。人生數十年轉眼即過,何必老是想著旁人?」

  兩人此時相距已不過數尺,呼吸可聞,謝遜聽得金花婆婆每說幾句話便咳嗽一聲,說道:「那年你在碧水寒潭中凍傷了肺,纏綿至今,總是不能痊癒嗎?」

  金花婆婆道:「每到天寒,便咳得厲害些。嗯,咳了幾十年,早也慣啦。謝三哥,我聽你氣息不勻,是否練那七傷拳時傷了內臟?須得多多保重才是。」

  謝遜道:「多謝賢妹關懷。」忽然抬起頭來,向殷離道:「阿離,你過來。」殷離走到他身前,叫了聲:「謝公公!」謝遜道:「你使出全力,戳我一指。」殷離愕然道:「我不敢。」謝遜笑道:「你的千蛛萬毒手傷不了我,儘管使勁便了。我只是試試你的功力。」殷離仍道:「孩兒不敢。」又道:「謝公公,你既和婆婆是當年結義的好友,能有甚麼事說不開?大家不用爭這把刀子了罷。」謝遜淒然一笑,說道:「你戳我一指試試。」

  殷離無奈,取出手帕,包住右手食指,一指戳在謝遜肩頭,驀地裏「啊喲」一聲大叫,向後摔了出去,飛出一丈有餘,騰的一響,坐在地下,便似全身骨骼根根都已寸斷。

  金花婆婆不動聲色,緩緩的道:「謝三哥,你好毒的心思,生怕我多了個幫手,先行出手翦除。」謝遜不答,沉思半晌,道:「這孩兒心腸很好,她戳我這指只使了二、三成力,手指上又包了手帕,不運千蛛毒氣傷我。很好,很好。若非如此,千蛛毒氣返攻心臟,她此刻已然沒命了。」

  張無忌聽了這幾句話,背上出了一陣冷汗,心想義父明明說是試試殷離的功力,倘若她果真全力一試,這時豈非已然斃命?明教中人向來心狠手辣,以我義父之賢,也在所不免。他卻不知謝遜和金花婆婆相交有年,明白對方心意,幾句家常話一說完,便是絕不容情的惡鬥,金花婆婆多了殷離一個幫手,於他大大不利,是以要用計先行除去。

  謝遜道:「阿離,你為甚麼一片善心待我?」殷離道:「你……你是他義父,又是……又是為他而來。在這世界上,只有你跟我兩人,心中還記著他。」謝遜「啊」了一聲,道:「沒想到你對我無忌孩兒這麼好,我倒險些兒傷了你的性命。你附耳過來。」殷離掙扎著爬起,慢慢走到他的身邊。謝遜將口唇湊在她耳邊,說道:「我傳你一套內功心法,這是我在冰火島上參悟而得,可說是集我畢生武功之大成。」不等殷離答話,便將那心法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殷離一時自難明白,只用心暗記。謝遜怕她記不住,又說了兩遍,問道:「記住了嗎?」殷離道:「都記得了。」謝遜道:「你修習五年之後,當有小成。你可知我傳你功夫的用意嗎?」殷離突然哭了出來,說道:「我……我知道。可是……可是我不能。」

  謝遜厲聲道:「你知道甚麼?為甚麼不能?」說著左掌蓄勢待發,只要殷離一句話答得不對,立時便斃她於掌下。殷離雙手掩面,說道:「我知道你要我去尋找無忌,將這功夫轉授於他。我知道你要我練成上乘武功之後,保護無忌,令他不受世上壞人的侵害,可是……可是……」她說了兩個「可是」,放聲大哭。

  謝遜站起身來,喝道:「可是甚麼?是我那無忌孩兒已然遭遇不測嗎?」殷離撲在他的懷裏,抽抽噎噎的哭道:「他……他早在六年之前,在西域……在西域墮入山谷而死。」謝遜身子一幌,顫聲道:「這話……這話……當真?」殷離哭道:「是真的。那武烈父女親眼見到他喪命的。我在他二人身上先後點了七次千蛛萬毒手,又七次救他們活命,這等煎熬之下,他們……他們不能再說假話。」

  當殷離述說張無忌死訊之初,金花婆婆本待阻止,但轉念一想,謝遜一聽到義子身亡,定然心神大亂,拚鬥時雖然多了三分狠勁,卻也少了三分謹慎,更易陷入自己所佈的鋼針陣中,當下只是在旁微微冷笑,並不答話。

  謝遜仰天大嘯,兩頰旁淚珠滾滾而下。張無忌見義父和表妹為自己這等哀傷,再也忍耐不住,便欲挺身而出相認,忽聽得金花婆婆道:「謝三哥,你那位義兒張公子既已殞命,你守著這口屠龍寶刀又有何用?不如便借了於我罷。」

  謝遜嘶啞著嗓子道:「你瞞得我好苦。要取寶刀,先取了我這條性命。」輕輕將殷離推在一旁,嘶的一聲,將長袍前襟撕下,向金花婆婆擲了過去,這叫作「割袍斷義」。

  張無忌心想:「我該當此時上前,說明真相,免他二人無謂的傷了義氣。」便在此時,忽聽得左側遠處長草中傳來幾下輕微的呼吸之聲。相距既遠,呼吸聲又極輕,若非張無忌耳音極靈,再也聽不出來,他心念一動:「原來金花婆婆暗中尚伏下幫手?我倒不可貿然現身。」但聽得刀風呼呼,謝遜已和金花婆婆交上了手。

  只見謝遜使開寶刀,有如一條黑龍在他身周盤旋游走,忽快忽慢,變化若神。金花婆婆忌憚寶刀鋒利,遠遠在他身旁兜著圈子。謝遜有時賣個破綻,金花婆婆毫不畏懼的欺身直進,待他回刀相砍,隨即極巧妙的避了開去。二人於對方武功素所熟知,料得不能在一、二百招內便分高下。謝遜倚仗寶刀之利,金花婆婆則欺他盲不見物,二人均在自己所長的這一點上尋求取勝之道,反而將招數內力置之一旁。

  忽聽得颼颼兩聲,黃光閃動,金花婆婆發出兩朵金花。謝遜屠龍刀一轉,兩朵金花都粘在刀上。原來金花以純鋼打成,外鍍黃金,鑄造屠龍刀的玄鐵卻具極強磁性,遇鐵即吸。這金花乃金花婆婆仗以成名的暗器,施放時變幻多端,謝遜即令雙目健好,也須全力閃避擋格,不料這屠龍刀正是所有暗器的剋星。金花婆婆倏左倏右連發八朵金花,每一朵均粘在屠龍刀上。此時月暗星稀,夜色慘淡,黑沉沉的刀上粘了八朵金花,使將開來,猶如數百隻飛螢在空中亂竄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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