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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可是力分則弱,這路武功用以對付常人,原能使人左支右絀,顧得東來顧不得西,張無忌只接得數招,便知對方招數雖精,勁力不足,比之空性神僧可差遠了,當下隨手拆接,說道:「鮮于掌門,在下有一件不明之事請教,你當年身中劇毒,已是九死一生,人家拼著三日三夜不睡,竭盡心力的給你治好了,又和你義結金蘭,待你情若兄弟。為甚麼你如此狠心,反而去害死了他的妹子?」

  鮮于通無言可答,張口罵道:「胡……」他本想罵「胡說八道」,跟對方強辯。他素以言辭便給,口齒伶俐著稱武林,耳聽得張無忌在揭自己的瘡疤,便想捏造一番言語,不但遮掩自己的失德,反而誣陷對方,待張無忌憤怒分神,便可乘機暗下毒手,眼見到張無忌勝過空性神僧的身手,自己上場之前就沒盼能在武功上勝過了他。

  那知剛說了一個「胡」字,突然間一股沉重之極的掌力壓將過來,逼在他的胸口,鮮于通喉頭氣息一沉,下面那「……說八道」三個字便嚥回了肚中,霎時之間,只覺肺中的氣息便要被對方掌力擠逼出來,急忙潛運內力,苦苦撐持,耳中卻清清楚楚的聽得張無忌說道:「不錯,不錯!你倒記得是姓『胡』的,為甚麼說了個『胡』字,便不往下說呢?胡家小姐給你害得好慘,這些年來,你難道不感內疚嗎?」鮮于通窒悶難當,呼吸便要斷絕,急急連攻三招。張無忌掌力一鬆,鮮于通只感胸口輕了,忙吸了口長氣,喝道:「你……」但只說了個「你」字,對方掌力又逼到胸前,話聲立斷。

  張無忌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當,是就是,非就非,為甚麼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蝶谷醫仙胡青牛先生當年救了你的性命,是不是?他的親妹子是給你親手害死的,是不是?」他不知胡青牛之妹子如何被害,無法說得更加明白,但鮮于通卻以為自己一切所作所為,對方已全都瞭然於胸,又苦於言語無法出口,臉色更加白了。

  旁觀眾人素知鮮于通口若懸河,最擅雄辯,此刻見他臉有愧色,在對方嚴詞詰責之下竟然無言以對,對張無忌的說話不由得不信。張無忌以絕頂神功壓迫他的呼吸,除了鮮于通自己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之外,旁人但見張無忌雙掌揮舞,拆解鮮于通的攻勢,偶爾則反擊數掌,縱是各派一流高手,也瞧不破其中的奧秘。華山派中的諸名宿、門人眼見掌門人如此當眾出醜,被一個少年罵得狗血淋頭,卻無一句辯解,人人均感羞愧無地。另有一干人知道鮮于通詭計多端,卻以為他暫且隱忍,稍停便有極厲害的報復之計。

  只聽張無忌又大聲斥道:「咱們武林中人,講究有恩報恩,有怨報怨,那蝶谷醫仙是明教中人,你身受明教的大恩,今日反而率領門人,前來攻擊明教。人家救你性命,你反而害死他的親人,如此禽獸不如之人,虧你也有臉面來做一派的掌門!」他罵得痛快淋漓,心想胡先生今日若是在此,親耳聽到我為他伸怨雪恨,當可一吐心中的積憤,眼下罵也罵得夠了,今日不能傷他的性命,日後再找他算賬,當下掌力一收,說道:「你既自知羞愧,那便暫且寄下你頸上的人頭。」

  鮮于通突然間呼吸暢爽,喝道:「小賊,一派胡言!」摺扇柄向著張無忌面門一點,立即向旁躍開。張無忌鼻中突然聞到一陣甜香,登時頭腦昏眩,腳下幾個踉蹌,但覺天旋地轉,眼前金星亂舞……

  鮮于通喝道:「小賊,教你知道我華山絕藝「鷹蛇生死搏」的厲害!」說著縱身上前,左手五指向張無忌右腋下的「淵腋穴」上抓了下去。他只道這一抓落,張無忌已絕無反抗之能,那知著手之處,便如抓到了一張滑溜溜的大魚皮,竟使不出半點勁道。

  但聽得華山派門人弟子采聲雷動:「鷹蛇生死搏今日名揚天下!」「華山鮮于掌門神技驚人!」「叫你這小賊見識見識貨真價實的武功!」

  張無忌微微一笑,一口氣向鮮于通鼻間吹了過去。鮮于通斗然聞到一股甜香,頭腦立時昏暈,這一下當真是嚇得魂飛魄散,張口待欲呼喚。張無忌左手在他雙腳膝彎中一拂。鮮于通立足不定,撲地跪倒,伏在張無忌面前,便似磕拜求繞一般。

  這一下變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眼見張無忌已然身受重傷,搖搖欲倒,那知在一剎那間,變成鮮于通跪在他的面前,難道他當真有妖法不成?

  張無忌彎下腰去,從鮮于通手中取過摺扇,朗聲說道:「華山派自負名門正派,真料不到居然還有一手放蠱下毒的絕藝,各位請看!」說著輕輕一揮,打開摺扇,只見扇上一面繪的是華山絕峰,千仞疊秀,翻將過來,另一面寫著郭璞的六句「太華贊」:「華岳靈峻,削成四方。爰有神女,是挹玉漿。其誰遊之?龍駕雲裳。」張無忌折攏扇子,說道:「誰知道這把風雅的扇子之中,竟藏著一個卑鄙陰毒的機關。」說著走到一棵花樹之前,以扇柄對著鮮花揮了幾下,片刻之間,花瓣紛紛萎謝,樹葉也漸轉淡黃。

  眾人無不駭然,均想:「鮮于通在這把扇中藏的不知是甚麼毒藥,竟這等厲害?」

  只聽得鮮于通伏在地下,猶如殺豬般的慘叫,聲音淒厲撼人心弦,「啊……啊……」的一聲聲長呼,猶如有人以利刃在一刀刀刺到他身上。本來以他這等武學高強之士,便真有利刃加身,也能強忍痛楚,決不致當眾如此大失身份的呼痛。他每呼一聲,便是削了華山派眾人的一層面皮。只聽他呼叫幾聲,大聲道:「快……快殺了我……快打死我罷……」

  張無忌道:「我倒有法子給你醫治,只不知你扇中所藏的是何毒物。不明毒源,那就難以解救了。」

  鮮于通叫道:「這……這是金蠶……金蠶蠱毒……快……快打死我……啊……啊……」

  眾人聽到「金蠶蠱毒」四字,年輕的不知厲害,倒也罷了,各派耆宿卻盡皆變色,有些正直之士已大聲斥責起來。原來這「金蠶蠱毒」乃天下毒物之最,無形無色,中毒者有如千萬條蠶蟲同時在週身咬嚙,痛楚難當,無可形容。武林中人說及時無不切齒痛恨。這蠱毒無跡象可尋,憑你神功無敵,也能被一個不會半點武功的婦女兒童下了毒手,只是其物難得,各人均只聽到過它的毒名,此刻才親眼見到鮮于通身受其毒的慘狀。

  張無忌又問:「你將金蠶蠱毒藏在摺扇之中,怎會害到了自己?」鮮于通道:「快……殺了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說到這裏,伸手在自己身上亂抓亂擊,滿地翻滾。張無忌道:「你將扇中的金蠶蠱毒放出害我,卻被我用內力逼了回來,你還有甚麼話說?」

  鮮于通尖聲大叫:「是我自己作孽……我自作孽……」伸出雙手扼在自己咽喉之中,想要自盡,但中了這金蠶蠱毒這後,全身已無半點力氣,拚命將額頭在地下碰撞,也是連面皮也撞不破半點。這毒物令中毒者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偏偏又神智清楚,身上每一處的痛楚加倍清楚的感到,比之中者立斃的毒藥,其可畏可怖,不可同日而語。

  當年鮮于通在苗疆對一個苗家女子始亂終棄,那女子便在他身上下了金蠶蠱毒。但仍盼他回心轉意,下的份量不重,以便解救。鮮于通中毒後立即逃出,他也真工於心計,逃出之時,竟偷了那苗家女子的兩對金蠶,但逃出不久便即癱倒。恰好胡青牛正在苗疆採藥,將他救活。鮮于通此後依法飼養金蠶,製成毒粉,藏在扇柄之中。扇柄上裝有機括,一加掀按,再以內力逼出,便能傷人於無形。他適才一動手便即受制,內力使發不出,直到張無忌撒手相讓,他立即使出一招「鷹揚蛇竄」,扇柄虛指,射出蠱毒。

  幸得張無忌內力深厚無比,臨危之際屏息凝氣,反將毒氣噴回,只要他內力稍差,那麼眼前在地下輾轉呼號之人,便不是鮮于通而是他了。他熟讀王難姑的「毒經」,深知這金蠶蠱毒的厲害,暗中早已將一口真氣運遍全身,察覺絕無異狀,這才放心,眼見鮮于通如此痛苦,不禁起了惻隱之心,但想:「救是可以救,卻要他親口吐露自己當年的惡行。」朗聲道:「這金蠶蠱毒救治之法,我倒也懂得,只是我問你甚麼,你須老實回答,若有半句虛言,我便撒手不理,任由你受罪七日七夜,到那時肉腐見骨,滋味可不好受。」

  鮮于通身上雖痛,神志卻極清醒,暗想:「當年那苗家女子在我身上下了此毒之後,也說要我苦受折磨七日七夜之後,這才肉腐見骨而死,怎地這小子說得一點不錯?」可是仍不信他會有蝶谷醫仙胡青牛的神技,能解此劇毒,說道:「你……救不了我的……」

  張無忌微微一笑,倒過扇柄,在他腰眼中點了一點,說道:「在此處開孔,傾入藥物後縫好,便能驅走蠱毒。」鮮于通忙不迭的道:「是,是!一點兒也……也……不錯。」張無忌道:「那麼你說罷,你一生之中,做過甚麼虧心事。」鮮于通道:「沒……沒有……」張無忌雙手一拱道:「請了!你在這兒躺七天七夜罷。」鮮于通忙道:「我……我說……」可是要當眾述說自己的虧心事,究是大大的為難,他囁噓半晌,終於不說。

  突然之間,華山派中兩聲清嘯,同時躍出二人,一高一矮,年紀均已五旬有餘,手中長刀閃耀,縱身來到張無忌身前。那身矮老者尖聲說道:「姓曾的,我華山派可殺不可辱,你如此對付我們鮮于掌門,非英雄好漢所為。」

  張無忌抱拳說道:「兩位尊姓大名?」那矮小老者怒道:「諒你也不配問我師兄弟的名號。」俯下身來,左手便去抱鮮于通。張無忌拍出一掌,將他逼退一步,冷冷的道:「他週身是毒,只須沾上一點,便和他一般無異,閣下還是小心些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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