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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原來楊逍雖和周顛有隙,但念在同教之誼,究不願一掌便傷他性命,因此這一掌未使全力,但韋一笑武功深湛,一招「寒冰綿掌」拍到,楊逍右臂一震,登覺一股陰寒之氣從肌膚中直透進來,忙運內力抵禦。兩人功力相若,登時相持不下。

  周顛叫道:「姓楊的,再吃我一掌!」剛才一掌沒打到,這時第二掌又擊向他胸口。

  說不得叫道:「周顛,不可胡鬧。」彭瑩玉也道:「楊左使,韋蝠王,兩位快快罷手,不可傷了和氣!」伸手欲去擋開周顛那一掌,楊逍身形一側,左掌已和周顛右掌粘住。

  說不得叫道:「周顛,你以二攻一,算甚麼好漢?」伸手往周顛肩頭抓落,想要將他拉開,手掌未落,突見周顛身子微微發顫,似乎已受內傷。說不得吃了一驚,他素知光明左使功力通神,是本教絕頂高手,只怕一掌之下已將周顛傷了,眼見周顛右掌仍和楊逍左掌粘住,不肯撤掌,叫道:「周顛,自己兄弟,拼甚麼老命?」往他肩頭一扳,同時說道:「楊左使,掌下留情。」生怕楊逍不撤掌力,順勢追擊。

  不料一拉之下,周顛身子一幌,沒能拉開,同時一股透骨冰冷的寒氣從手掌心中直傳至胸口,說不得更是吃驚,暗想:「這是韋兄的獨門奇功『寒冰綿掌』啊,怎地楊逍也練成了?」當下急運功力與寒氣相抗。但寒氣越來越厲害,片刻之間,說不得牙關相擊,堪堪抵禦不住。

  鐵冠道人和彭瑩玉雙雙搶上,一護周顛,一護說不得。四人之力合聚,寒氣已不足為患,然而只覺楊逍掌心傳過來的力道一陣輕一陣重,時急時緩,瞬息萬變,四人不敢撤掌,生怕便在撤掌收力的一剎那間,楊逍突然發力,那麼四人不死也得重傷。彭瑩玉叫道:「楊左使,咱們大敵當前,豈可……豈可……豈可……」牙齒相擊,再也說不下去,似乎全身血液都要凍結成冰,原來他一開口說話,真氣暫歇,便即抵擋不住自掌中傳來的寒氣。

  如此支持了一盞茶時分,冷面先生冷謙在旁冷眼旁觀,但見韋一笑和四散人都是神色緊張,楊逍卻悠然自若,心下好生懷疑:「楊逍武功雖高,但和韋一笑也不過在伯仲之間,未必便能勝得了他,再加上說不得等四人,楊逍萬萬抵敵不住,何以他以一敵五,反而似操勝算,其中必有古怪?」低頭沉思,一時會不過意來。

  只聽周顛叫道:「冷面鬼……打……打他背心……打……」冷謙未曾想明白其中原因,不肯便此出手,眼下五散人只有自己一人閒著,解危脫困,全仗自己,倘若也和楊逍一起硬拚,多一人之力雖然好得多,卻也未必定能制勝。然見周顛和彭瑩玉臉色發青,如再支持下去,陰毒入了內臟,那便是無窮之禍,當下伸手入懷,取出五枚爛銀小筆,托在手中,說道:「五筆,打你曲池、巨骨、陽豁、五里、中都。」這五處穴道都是在手足之上,並非致命的要穴,他又先行說了出來,意思是通知楊逍,並非和你為敵,乃是要你撤掌罷鬥。

  楊逍微微一笑,並不理會。冷謙叫道:「得罪了!」左手一揚,右手一揮,五點銀光直向楊逍射去。楊逍待五枚銀筆飛近,突然左臂橫劃,拉得周顛等四人擋在他的身前,但聽周顛和彭瑩玉齊聲悶哼,五枚小筆分別打在他二人身上,周顛中了兩枚,彭瑩玉中了三枚。好在冷謙意不在傷人,出手甚輕,所中又不在穴道,雖然傷肉見血,卻無大礙。

  彭瑩玉低聲道:「是乾坤大挪移!」冷謙聽到「乾坤大挪移」五字,登時省悟。「乾坤大挪移」是明教歷代相傳一門最厲害的武功,其根本道理也並不如何奧妙,只不過先求激發自身潛力,然後牽引挪移敵勁,但其中變化神奇,卻是匪夷所思。自前任教主陽頂天逝世,明教中再也無人會這門功夫,是以六人一時都沒想到。如此看來,楊逍其實毫不出力,只是將韋一笑的掌力引著攻向四散人,反過來又將四散人的掌力引去攻擊韋一笑,他居中悠閒而立,不過將雙方內力牽引傳遞,隔山觀虎鬥而已。

  冷謙道:「恭喜!無惡意,請罷鬥。」他說話簡潔,「恭喜」兩字,是慶賀楊逍練成了明教失傳已久的「乾坤大挪移」神功;「無惡意」是說我們六人這次上山,對你絕無惡意,原是誠心共抗外敵而來;「請罷鬥」是請雙方罷鬥,不可誤會。

  楊逍知他平素決不肯多說一個字廢話,正因為不肯多說一個字,自是從來不說假話。他既說「無惡意」,那是真的沒有惡意了,而且他適才出手擲射的五枚銀筆,顯為解圍,不在傷人,於是哈哈一笑,說道:「韋兄,四散人,我說一、二、三,大家同時撤去掌力,免有誤傷!」見韋一笑和周顛等都點了點頭,便緩緩叫道:「一、二、三!」

  ***

  那「三」字剛出口,楊逍便即收起「乾坤大挪移」神功,突然間背心一寒,一股銳利的指力已戳中了他背上的「神道穴」。楊逍大吃一驚:「蝠王好不陰毒,竟然乘勢偷襲。」待要回掌反擊,只見韋一笑身子一幌,已然跌倒,顯是也中了暗算。

  楊逍一生之中不知見過多少大陣仗,雖然這一下變起倉卒,一瞥之下,只見周顛、彭瑩玉、鐵冠道人、說不得四人各已倒地,冷謙正向一個身穿灰色布袍之人拍出一掌。那人回手一格,冷謙「哼」了一聲,聲音中微帶痛楚。

  楊逍吸一口氣,縱身上前,待欲相助冷謙,突覺一股寒冰般的冷氣從「神道穴」疾向上行,霎時之間自身柱、陶道、大椎、風府,遊遍了全身督脈諸穴。楊逍心知不妙,敵人武功既高,心又狠毒,抓住了自己與韋一笑、四散人一齊收功撒力的瞬息時機,閃電般猛施突襲,當下只得疾運真氣相抗。這股寒氣和韋一笑所發的「寒冰綿掌」掌力全然不同,只覺是細絲般一縷冰線,但遊到何處穴道,何處便感酸麻,若是正面對敵,楊逍有內力護體,決不致任這指力透體侵入,此刻既已受了暗算,只有先行強忍,助冷謙擊倒敵人再說。

  他拔步上前,右掌揚起,剛要揮出,突然全身劇烈冷顫,掌上勁力已然無影無蹤。這時冷謙已和那人拆了二十餘招,眼見不敵。楊逍心中大急,只見冷謙右足踢出,被那人搶上一步,一指戳在臂上,冷謙身形一幌,向後便倒。楊逍驚怒交集,拼起全身殘餘內力,右肘一個肘錘向那灰袍人胸口撞去。

  灰袍人左指彈出,正中楊逍肘底「小海穴」,楊逍登時全身冰冷酸麻,再也不能移動半步。那灰袍人冷冷的道:「光明左使名不虛傳,連中我兩下『幻陰指』,居然仍能站立。」楊逍道:「你這彈指功夫是少林派手法,可是這甚麼『幻陰指』的內勁,哼哼,少林派中卻沒這門陰毒功夫。你是何人?」

  灰袍人哈哈一笑,說道:「貧僧圓真,座師法名上『空』下『見』。這次六大派圍剿魔教,你們死在少林弟子手下,也不枉了。」

  楊逍道:「六大門派和我明教為敵,真刀真槍,決一死戰,那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空見神僧仁俠之名播於天下,那知座下竟有你這等卑鄙無恥之徒……」說到這裏,再也支持不住,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圓真哈哈大笑,說道:「出奇制勝,兵不厭詐,那是自古已然。我圓真一人,打倒明教七大高手,難道你們輸得還不服氣嗎?」

  楊逍搖頭歎道:「你怎麼能偷入光明頂來?這秘道你如何得知?若蒙相示,楊逍死亦瞑目。」他想圓真此次偷襲成功,固是由於身負絕頂武功,但最主要的原因,還在知道偷上光明頂的秘道,越過明教教眾的十餘道哨線,神不知鬼不覺的突然出手,才能將明教七大高手一舉擊倒。明教經營總壇光明頂已數百年,憑借危崖天險,實有金城湯池之固,豈知禍起於內,猝不及防,竟爾一敗塗地,心中忽地想起了「論語」中孔子的幾句話:「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干戈於邦內。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

  圓真笑道:「你魔教光明頂七巔十三崖,自己當作天險,在我少林僧侶眼中,也不過是康莊大道而已,何足道哉?你們都中了我的幻陰指,三日之內,各赴西天,那也不在話下。貧僧這便上坐忘峰去,埋下幾十斤火藥,再滅了魔教的魔火,甚麼天鷹教啦、五行旗啦,急急忙忙上來相救,轟的一聲大響,地下埋著的火藥炸將起來,煙飛火滅,不可一世的魔教從此無影無蹤。有分教:少林僧獨指滅明教,光明頂七魔歸西天。」

  楊逍等聽了這番話,均是大感驚懼,知他說得出做得到,自己送命不打緊,只怕這傳了三十三世的明教,便要亡在這少林僧手下。

  只聽圓真越說越得意:「明教之中,高手如雲,你們若非自相殘殺,四分五裂,何致有覆滅之禍?以今日之事而論,你們七人若不是正在自拼掌力,貧僧便悄悄上得光明頂來,又焉能一擊成功?這叫做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哈哈,想不到當年威風赫赫的明教,陽頂天一死,便落得如此下場。」

  楊逍、彭瑩玉、周顛等面臨身死教滅的大禍,聽了他這一番話,回想過去二十年來的往事,均是後悔無已,心想:「這和尚的話倒也不錯。」

  周顛大聲道:「楊逍,我周顛實在該死!過去對你不起。你這人雖然不大好,但當了教主,也勝於沒有教主而鬧得全軍覆沒。」楊逍苦笑道:「我何德何能,能當教主?大家都錯了,咱們弄得一團糟,九泉之下,也沒面目去見歷代明尊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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