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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那村女突然叫道:「啊喲,快走,再遲便來不及了。」張無忌從幻想中醒了過來,道:「怎麼?」那村女道:「那峨嵋少女不願跟我拚命,假裝受傷而去,可是那丁敏君口口聲聲說要拿我們去見她師父,滅絕師太必在左近。這老賊尼極是好勝,怎能不來?」

  張無忌想起滅絕師太一掌擊死紀曉芙的殘忍狠辣,不禁心悸,驚道:「這老尼姑厲害得緊,咱們可不是她的對手。」那村女道:「你見過她嗎?」張無忌道:「峨嵋掌門,豈同等閒?我不能行走,你快逃走罷。」那村女怒道:「哼,我怎能拋下你不顧,獨自逃生?你當我良心這樣壞?」眉頭微皺,沉吟片刻,取下柴堆中的硬柴,再用軟柴搓成繩子,紮了個雪橇,抱起張無忌,讓他雙腿伸直,躺在雪橇上,拉了他向西北方跑去。

  張無忌但見她身形微幌,宛似曉風中一朵荷蕖,背影婀娜,姿態美妙,拖著雪橇,一陣風般掠過雪地。

  她奔馳不停,趕了三、四十里地。張無忌心中過意不去,說道:「喂,好歇歇啦!」那村女笑道:「甚麼喂不喂的,我沒名字嗎?」張無忌道:「你不肯說,我有甚麼法子?你要我叫你『醜姑娘』,可是我覺得你好看啊。」那村女嗤的一笑,一口氣洩了,便停了腳步,掠了掠長髮,說道:「好罷,跟你說也不打緊,我叫蛛兒。」

  張無忌道:「珠兒,珠兒,珍珠寶貝兒。」那村女道:「呸!不是珍珠的珠,是毒蜘蛛的蛛。」張無忌一怔,心想:「那有用這個『蛛』字來作名字的?」

  蛛兒道:「我就是這個名字。你若害怕,便不用叫了。」張無忌道:「是你爸爸給取的嗎?」蛛兒道:「哼,若是爸爸取的,你想我還肯要嗎?是媽取的。她教我練『千蛛萬毒手』,說就用這個名字。」張無忌聽到「千蛛萬毒手」五字,不由得心中一寒。

  蛛兒道:「我從小練起,還差得好多呢。等得我練成了,也不用怕滅絕這老賊尼啦。你要不要瞧瞧?」說著便從懷中取出了一個黃澄澄的金盒來,打開盒蓋,盒中兩隻拇指大小的蜘蛛蠕蠕而動。蜘蛛背上花紋斑斕,鮮明奪目。張無忌一看之下,驀地想起王難姑的「毒經」中言道:「蜘蛛身有彩斑,乃劇毒之物,螫人後極難解救。」不由得心下驚懼。

  蛛兒見他臉色鄭重,笑道:「你倒知道我這寶貝蛛兒的好處。你等一等。」說著飛身上了一棵大樹,眺望週遭地勢,躍回地下,道:「咱們且走一程,慢慢再說蜘蛛的事。」拉著雪橇,又奔出七、八里地,來到一處山谷邊上,將張無忌扶下雪橇,然後搬了幾塊石頭,放在橇上,拉著急奔,衝向山谷。她奔到山崖邊上,猛地收步,那雪橇卻帶著石塊,轟隆隆的滾下深谷,聲音良久不絕。張無忌回望來路,只見雪地之中,柴橇所留下的兩行軌跡遠遠的蜿蜒而來,至谷方絕,心想:「這姑娘心思細密。滅絕師太若是順著軌跡找來,只道我們已摔入雪谷之中,跌得屍骨無存了。」

  蛛兒蹲下身來,道:「你伏在我背上!」張無忌道:「你負著我走嗎?那太累了。」蛛兒白了他一眼,道:「我累不累,自己不知道嗎?」張無忌不敢多說,便伏在她背上,輕輕摟住她頭頸。蛛兒笑道:「你怕握死我嗎?輕手輕腳的,教人頭頸裏癢得要命。」張無忌見她對自己一無猜嫌,心下甚喜,手上便摟得緊了些。蛛兒突然躍起,帶著他飛身上樹。

  這一排樹木一直向西延伸,蛛兒從一株大樹躍上另一株大樹,她身材纖小,張無忌卻甚高大,但她步法輕捷,竟也不見累贅,過了七、八十棵樹,躍到一座山壁之旁,便跳下地來,輕輕將他放在地上,笑道:「咱們在這兒搭個牛棚,倒是不錯。」張無忌奇道:「牛棚?搭牛棚幹甚麼?」蛛兒笑道:「給大牯牛住啊,你不是叫阿牛嗎?」張無忌道:「那不用了,再過得四、五天,我斷骨的接續處便硬朗啦,其實這時勉強要走,也對付得了。」

  蛛兒道:「哼!勉強走,已經是個醜八怪,牛腿再跛了,很好看麼?」說著便折下一條樹枝,掃去山石旁的積雪。

  張無忌聽著「牛腿再跛了,很好看麼」這句話,驀地裏體會到她言語中的關切之意,不由得心中一動。只聽她輕輕哼著小曲,攀折樹枝,在兩塊大石之間搭了個上蓋,便成了一間足可容身的小屋,茅頂石牆,倒也好看。蛛兒搭好小屋,又抱起地下一大塊一大塊雪團,堆在小屋頂上,忙了半天,直至外邊瞧不出半點痕跡,方始罷手。

  她取出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汗珠,道:「你等在這裏,我去找些吃的來。」張無忌道:「我也不怎麼餓,你太累啦,歇一會兒再去罷。」蛛兒道:「你要待我好,要真的待我好,嘴裏說得甜甜的,又有甚麼用?」說著快步鑽入樹林。

  張無忌在山石之上,想起蛛兒語音嬌柔,舉止輕盈,無一不是個絕色美女的風範,可就是一張臉蛋兒卻生得這麼醜陋,又想起母親臨終時說過的話來:「越是美麗的女子,越會騙人,你越是要小心提防。」蛛兒相貌不美,待自己又是極好,有心和她終身相守,可是她心中另有情郎,全沒把自己放在意下。

  他胡思亂想,心念如潮,不久蛛兒已提了兩隻雪雞回來,生火烤了,味美絕倫。張無忌將一隻雪雞吃得乾乾淨淨,猶未饜足。蛛兒抿著嘴笑了,將預先留下的兩條雞腿又擲了給他。那是她在自己那隻雪雞上省下來的,原是雞上的精華。張無忌欲待推辭,蛛兒怒道:「你想吃便吃,誰對我假心假意,言不由衷,我用刀子在他身上刺三個透明窟窿。」張無忌不敢多說,便把兩條雞腿吃了。他滿嘴油膩,從地下抓起一塊雪來擦了擦臉,伸衣袖抹去。

  蛛兒回過頭來,看到他用雪塊擦乾淨了的臉,不禁怔住了,呆呆的望著他。張無忌被她瞧得不好意思,問道:「怎麼啦?」蛛兒道:「你幾歲啦?」張無忌道:「二十一歲。」蛛兒道:「嗯,原來你只比我大三歲。為甚麼留了這麼長的鬍子?」張無忌笑道:「我一直獨個兒在深山荒谷中住,從不見人,就沒有想到要剃鬚。」

  蛛兒從身旁取出一把金柄小刀來,接著他臉,慢慢將鬍子剃去了。張無忌只覺刀鋒極是銳利,所到之處,髭鬚紛落,她手掌手指卻是柔膩嬌嫩,摸在面頰上,忍不住怦然心動。

  那小刀漸漸剃到他頸中,蛛兒笑道:「我稍一用力,在你喉頭一割,立時一命嗚呼。你怕不怕?」張無忌笑道:「死在姑娘玉手之下,做鬼也是快活。」

  蛛兒反過刀子,用刀背在他咽喉上用力一斬,喝道:「叫你做個快活鬼!」

  張無忌嚇了一跳,但她出手太快,刀子又近,待得驚覺,一刀已然斬下,半點反抗之力也無,但體內九陽神功自然而然的生出反彈之力,將刀子震開,隨後才知她用的只是刀背。

  蛛兒手臂一震,叫聲:「哎唷!」隨即格格笑道:「快活嗎?」張無忌笑著點了點頭。他本來為人樸實,但在蛛兒面前,不知怎地,心中無拘無束,似乎是跟她自幼兒一塊長大一般,說不出的逍遙自在,忍不住要說幾句笑話。

  蛛兒替他剃乾淨鬍鬚,向他呆望半晌,突然長長嘆了口氣。張無忌道:「怎麼啦?」蛛兒不答,又替他割短頭髮,梳個髻兒,用樹枝削了根釵子,插在他髮髻之中。但見他這麼一打扮,雖然衣衫襤褸不堪,又實在太短太窄,便像是偷來的一般,但神采煥發,醜八怪變成了英俊少年。蛛兒又嘆了口氣,說道:「真想不到,原來你生得這麼好看。」

  張無忌知她是為自身的醜陋難過,便道:「我也沒甚麼好看。再說,天地間極美的物事之中,往往含有極醜。孔雀羽毛華美,其膽卻是劇毒,仙鶴丹頂殷紅,何等好看,那知卻是最厲害的毒藥。諸凡蛇豸昆蟲,也都是越美的越具毒性。你那兩隻毒蜘蛛可不是美麗得很嗎?一個人相貌俊美有甚麼好,要心地良善那才好啊。」蛛兒冷笑道:「心地良善有甚麼好,你倒說說看。」張無忌一時倒答不上來,怔了一怔才道:「心地良善,便不會去害人。」蛛兒道:「不去害人又有甚麼好?」張無忌道:「你不去害人,自己心裏就平安喜樂,處之泰然。」蛛兒道:「我不害人便不痛快,要害得旁人慘不可言,自己心裏才會平安喜樂,才會處之泰然。」張無忌搖頭道:「你強辭奪理。」

  蛛兒冷笑道:「我若非為了害人,練這千蛛萬毒手又幹甚麼?自己受這無窮無盡的痛苦熬煎,難道貪好玩嗎?」說著盤膝坐下,行了一會功,從懷裏取出黃金小盒,打開盒蓋,將雙手兩根食指伸進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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