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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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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便是隔著這麼遠,一個不能過去,另一個不能過來。張無忌道:「大哥,你傷在何處?」那人道:「我……胸口,肚子上……給惡狗咬破肚子,拉出了腸子。」張無忌大吃一驚,知道肚破腸出,再也不能活命,問道:「那些惡狗為甚麼追你?」那人道:「我……夜裏出來趕野豬,別……別讓踩壞了莊稼,見到朱家大小姐和……和一位公子爺在樹下說話,我不過走進去瞧瞧……我……啊喲!」大叫一聲,再也沒聲息了。 他這番話雖沒說完,但張無忌也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多半是朱九真和衛璧半夜出來私會,卻讓這鄉農撞見了,朱九真便放惡犬咬死了他。他正氣惱,只聽得馬蹄聲響,有人連聲呼哨,正是朱九真在呼招群犬。 蹄聲漸近,兩騎馬馳了過來,馬上坐著一男一女。那女子突然叫道:「咦!怎的平西將軍它們都死了?」說話的正是朱九真。她所養的惡犬仍是各用將軍封號,與以前無異。和她並騎而來的正是衛璧。他縱身下馬,奇道:「有兩個人死在這裏!」 張無忌暗暗打定了主意:「他們若想過來害我,說不得,我下手可不能容情了。」 朱九真見那鄉農肚破腸流,死狀可怖,張無忌則衣服破爛已達極點,蓬頭散髮,滿臉鬍子,躺在地下全不動彈,想來也早給狗只咬死了。她急於與衛璧談情說愛,不願在這裏多所逗留,說道:「表哥,走罷!這兩個泥腿子臨死拚命,倒傷了我三名將軍。」拉轉馬頭,便向西馳去。衛璧見三犬齊死,心中微覺古怪,但見朱九真馳馬走遠,不及細想,當即躍上馬背,跟了下去。 張無忌聽得朱九真的嬌笑之聲遠遠傳來,心下只感惱怒,五年多前對她敬若天神,只要她小指頭兒指一指,就是要自己上刀山、下油鍋,也是毫無猶豫,但今晚重見,不知如何,她對自己的魅力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張無忌只道是修習九陽真經之功,又或因發覺了她對自己的奸惡之故,他可不知世間少年男子,大都有過如此胡裏胡塗的一段初戀,當時為了一個姑娘廢寢忘食,生死以之,可是這段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日後頭腦清醒,對自己舊日的沉迷,往往不禁為之啞然失笑。 其時他肚中餓得咕咕直響,只想撕下一條狗腿來生吃了,但惟恐朱九真與衛璧轉眼重回,發覺他未死,又吃了她的大將軍,當然又要行兇,自己斷了雙腿,未必抵擋得了。 第二日早晨,一頭兀鷹見到地下的死人死狗,在空中盤旋了幾個圈子,便飛下來啄食。這鷹也是命中該死,好端端的死人死狗不吃,偏向張無忌臉上撲將下來。張無忌一伸手扭住兀鷹的頭頸,微一使勁便即捏死,喜道:「這當真是天上飛下來的早飯。」拔去鷹毛,撕下鷹腿便大嚼起來,雖是生肉,但餓了三日,卻也吃得津津有味。 一頭兀鷹沒吃完,第二頭又撲了下來。張無忌便以鷹肉充饑,躺在雪地之中養傷,靜待腿骨癒合。接連數日,曠野中竟一個人也沒經過。他身畔是三隻死狗,一個死人,好在隆冬嚴寒,屍體不會腐臭,他又過慣了寂寞獨居的日子,也不以為苦。 這日下午,他運了一遍內功,眼見天上兩頭兀鷹飛來飛去的盤旋,良久良久,終是不敢下來。只見一頭兀鷹向下俯衝,離他身子約麼三尺,便急轉而上翔,身法轉折之間極是美妙。他忽然心想:「這一下轉折,如能用在武功之中,襲擊敵人時對方故是不易防備,即使一擊不中,飄然遠逸,敵人也極難還擊。」 他所練的九陽真經純係內功與武學要旨,攻防的招數是半招都沒有的。因此當年覺遠大師雖然練就一身神功,受到瀟湘子和何足道攻擊時卻毛手毛腳,絲毫不會抵禦;張三丰也要楊過當面傳授四招,才能和尹克西放對。張無忌從小便學過武功,根底遠勝於覺遠及張三丰幼時,但謝遜所傳授他的,卻盡是拳術的訣竅,並非一招一式的實用法門。張無忌此時自己明白了義父的苦心,義父一身武功博大精深,倘若循序漸進的傳授拆解,便教上二十年也未必教得完,眼見相聚時日無多,只有教他牢牢記住一切上乘武術的要訣,日後自行體會領悟。張無忌真正學過的拳術,只有父親在木筏上所教而拆解過的三十二式《武當長拳》。他知此後除了繼續參習九陽神功、更求精進之外,便是設法將已練成的上乘內功溶入謝遜所授的武術之中,因之每見飛花落地,怪樹撐天,以及鳥獸之動,風雲之變,往往便想到武功的招數上去。 這時只盼空中的兀鷹盤旋往覆,多現幾種姿態,正看得出神,忽聽得遠處有人在雪地中走來,腳步細碎,似是個女子。 張無忌轉過頭去,只見一個女子手提竹籃,快步走近。她看到雪地中的人屍犬屍,「咦」的一聲,愕然停步。張無忌凝目看時,見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荊釵布裙,是個鄉村貧女,面容黝黑,臉上肌膚浮腫,凹凹凸凸,生得極是醜陋,只是一對眸子頗有神采,身材也是苗條纖秀。 她走近一步,見張無忌睜眼瞧著她,微微吃了一驚,道:「你……你沒死嗎?」張無忌道:「好像沒死。」一個問得不通,一個答得有趣,兩人一想,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少女笑道:「你既不死,躺在這裏一動也不動的幹甚麼?倒嚇我一跳。」張無忌道:「我從山上摔下來,把兩條腿都跌斷了,只好在這裏躺著。」那少女問道:「這人是你同伴嗎?怎麼有三條死狗?」張無忌道:「這三條狗惡得緊,咬死了這個大哥,可是自己也變成了死狗。」 那少女道:「你躺在這裏怎麼辦?肚子餓嗎?」張無忌道:「自然是餓的;可是我動不得,只好聽天由命了。」那少女微微一笑,從籃中取出兩個麥餅來,遞了給他。張無忌道:「多謝姑娘。」接了過來,卻不便吃。那少女道:「你怕我的餅中有毒嗎?幹麼不吃?」 張無忌於這五年多時日之中,只偶爾和朱長齡隔著山洞對答幾句,也是絕無意味,此外從未得有機緣和人說上一言半語,這時見那少女容貌雖醜,說話卻甚風趣,心中歡喜,便道:「是姑娘給我的餅子,我捨不得吃。」這句話已有了幾分調笑的意思,他向來誠厚,說話從來不油腔滑調,但在這少女面前,心中輕鬆自在,這句話不知不覺的便衝口而出, 那少女聽了,臉上忽現怒色,哼了一聲。張無忌心下大悔,忙拿起餅子便咬,只因吃得慌張,竟哽在喉頭,咳嗽起來。 那少女轉怒為喜,說道:「謝天謝地,嗆死了你!你這醜八怪不是好人,難怪老天爺要罰你啊。怎麼誰都不摔斷狗腿,偏生是你摔斷呢?」張無忌心想:「我五年多不修髮剃面,自是個醜八怪,可是你也不見得美到那裏去,咱們半斤八兩,大哥別說二哥。」但這番話卻無論如何不敢出口了,一本正經的道:「我已在這裏躺了九天,好容易見到姑娘經過,你又給我餅吃,真是多謝了。」那少女抿嘴笑道:「我問你啊,怎的誰都不摔斷狗腿,偏生是你摔斷呢?你不回答,我就把餅子搶回去。」 張無忌見她這麼淺淺一笑,眼睛中流露出極是狡詰的神色來,心中不禁一震:「她這眼光可多麼像媽。媽臨去世時欺騙那少林寺的老和尚,眼中就是這麼一副神氣。」想到這裏忍不住熱淚盈眶,跟著眼淚便流了下來。 那少女「呸」了一聲,道:「我不搶你的餅子就是了,也用不著哭。原來是個沒用的傻瓜。」張無忌道:「我又不希罕你的餅子,只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件心事。」 那少女本已轉身,走出兩步,聽了這句話,轉過頭來,說道:「甚麼心事?你這傻頭傻腦的傢伙,也會有心事嗎?」張無忌嘆了口氣,道:「我想起了媽媽,我去世的媽媽。」 那少女噗哧一笑,道:「以前你媽媽常給餅你吃,是不是?」張無忌道:「我媽以前常給我餅吃的,不過我所以想起她,因為你笑的時候,很像我媽。」那少女怒道:「死鬼!我很老了嗎?老得像你媽了?」說著從地下拾起一根柴枝,在張無忌身上抽了兩下。張無忌要奪下她手中柴枝,自是容易,但想:「她不知我媽年輕貌美,只道是跟我一般的醜八怪,也難怪她發怒。」由得她打了兩下,說道:「我媽去世的時候,相貌是很好看得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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