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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走了一會,忽聽得左首樹林傳出格格一聲嬌笑,正是朱九真的聲音,張無忌微微一驚,心道:「真姊瞧見我了嗎?」卻聽得她低聲叱道:「表哥,不許胡鬧,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跟著是幾聲男子的爽朗笑聲,不必多聽便知是衛璧。

  張無忌心頭一震,幾乎要哭了出來,做了半天的美夢登時破滅,心中已然雪亮:「真姊點我穴道,那裏是跟我鬧著玩?她半夜裏來跟表哥相會,怕我知道。」霎時間手酸腳軟,又想:「我是個無家可歸的窮小子,文才武功、人品相貌,那一樣都遠遠不及衛相公。真姊和他又是表兄妹之親,跟他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

  自己寬解了一會,輕輕嘆了口氣,忽聽得腳步聲響,有人從後面走來,便在此時,朱九真和衛璧也低聲笑語,手攜手的並肩而來。張無忌不願和他們碰面,忙閃身在一株大樹後一躲。但聽得兩邊腳步聲漸漸湊近,朱九真忽然叫道:「爹!你……你……」聲音顫抖,似乎很是害怕,原來從另一邊來的那人正是朱長齡。

  朱長齡見女兒夜中和外甥私會,似乎甚為惱怒,哼了一聲道:「你們在這裏幹甚麼?」朱九真強作漫不在乎,笑道:「爹,表哥跟我這麼久沒見面了,今日難得到來,我們隨便談談。」朱長齡道:「你這小妮子忒也大膽,若是給無忌知覺了……」朱九真接口道:「我輕輕點了他五處大穴,這時睡得正香呢,待會去解開他穴道,管教他絕不知覺。」

  張無忌心道:「朱伯伯也瞧出我喜歡真姊,為了我爹爹有恩於他,不肯令我傷心失望。其實我雖喜歡真姊,卻是絕無他念。朱伯伯,你待我當真太好了。」

  只聽朱長齡道:「雖是如此,一切還當小心,可別功虧一簣,讓他瞧出破綻。」朱九真笑道:「孩兒理會得。」衛璧道:「舅父,真妹,我也該回去了,只怕師父等我。」朱九真對他甚是依戀,說道:「我送你去。」朱長齡道:「好,我也去跟你師父談一會。咱們此去北海冰火島,大家須得萬事齊備,不可稍有差失。」說著三人一齊向西。

  張無忌頗為奇怪,知道衛璧的師父名叫武烈,是武青嬰的父親,聽朱長齡的口氣,好像武家父女和衛璧都要去冰火島,怎麼事先沒聽他說過?這件事知道的人多了,難保不洩漏風聲,別累及義父才好。他沉思半晌,突然間想到了朱長齡的一句話:「可別功虧一簣,讓他瞧出破綻。」破綻,破綻,有甚麼破綻?

  想到「破綻」兩字,一直便在他腦海中的一個模模糊糊的疑團,驀地裏鮮明異常的顯現在眼前:那幅「張公翠山恩德圖」中,為甚麼人人相貌逼肖,卻將他尖臉的父親畫作了方臉?他父親的眉目倒是很像,不錯,那因為他父子倆眉目相似,可是他父親是尖臉蛋,絕不像張無忌自己,臉作長方。

  聽朱長齡說,這幅畫是十餘年前他親筆所繪,就算他丹青之術不佳,也不該將大恩公畫得面目全非。畫上的張翠山,倒像是長大了的張無忌一般。「啊,另有一節。爹爹所使鐵筆桿直筆尖,形似毛筆。那日他初回大陸,在兵器舖中買了一枝判官筆,還說輕重長短,將就可用,就是多了一隻鐵手之形,瞧來挺不順眼。媽媽說一住定之後,就給他去另行鑄造。但畫中爹爹所使兵刃,卻是尋常的判官筆,鐵鑄的人手中抓一枝鐵筆。朱伯伯自己是使判官筆的大行家,甚麼都可畫錯,怎能將爹爹所使的判官筆也畫錯了?」

  想到此節,隱隱感到恐懼,內心已有了答案,可是這答案實在太可怕,無論如何不敢明明白白的去想它,只是安慰自己:「千萬別胡思亂想,朱伯伯如此待我,怎可瞎起疑心?我這就回去睡罷,要是讓他們知道我半夜中出來,說不定會有性命之憂。」

  他想到「性命之憂」四字,登時全身一震,自己也不知為甚麼無端端的會這般害怕。

  他呆了半晌,不自禁朝著朱長齡父女所去的方向走去,只見樹林中透出一星火光,原來樹叢中另有房屋。他心中怦怦亂跳,放輕腳步,朝著火光悄悄而行,走到屋後,定了定神,探頭從窗縫中向內張望。只見朱長齡父女和衛璧對窗而坐,在和人說話。有兩人背向張無忌,見不到面目,但其中一個少女顯是「雪嶺雙姝」之一的武青嬰。另外那男子身材高大,傾聽朱長齡述說如何假裝客商,到山東一帶出海,他一聲不響的聽著,不住點頭。

  張無忌心想:「我這可不是庸人自擾嗎?這一位多半便是武莊主武烈,朱伯伯跟他交好,邀他同去冰火島,原也是人情之常,我又何必大驚小怪?」

  只聽得武青嬰道:「爹,咱們在茫茫大海之中找不到那小島,回又回不來,那可怎生是好?」張無忌心想:「這位果然是武莊主。」只聽武烈道:「你若害怕,那就別去。天下之事,不經艱難困苦,那有安樂時光?」武青嬰嬌嗔道:「我不過問一問,又引得你來教訓人家。」武烈一笑,說道:「這一下原來孤注一擲。要是運氣好,咱們到了冰火島上,想那謝遜武功再高,也只一人,何況雙目失明,自不是咱們的敵手……」

  張無忌聽到此處,一道涼氣從背脊上直衝下來,不由得全身打戰,只聽武烈繼續道:「……那屠龍刀還不手到拿來?那時『號令天下,莫敢不從?』我和你朱伯伯並肩成為武林至尊。倘若人算不如天算,我們終於死在大海之中,哼,世上又有誰是不死的?」

  衛璧說道:「聽說金毛獅王謝遜武功卓絕,王盤山島上一吼,將數十名江湖好手一齊震成了白癡。依弟子見,咱們到得島上,不用跟他明槍交戰,只須在食物中偷下毒藥,別說他是盲人,便算他雙目完好,瞧得清清楚楚,也絕不會疑心他義兒會帶人來害他啊。」

  朱長齡點頭道:「璧兒此計甚妙。只是咱們朱武兩家,上代都是名門正派的俠士,向來不碰毒藥,便是暗器之上也從不餵毒。到底要用甚麼毒藥,使他服食全不知覺,我可一竅不通了。」衛璧道:「姚二叔多在中原行走,定然知曉,請他購買齊備便是。」

  武烈轉身拍了拍朱九真的肩頭,笑道:「真兒……」這時他回過頭來,張無忌看得清楚,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此人正是假扮他義父的「開碑手胡豹」,甚麼將朱長齡打得重傷吐血、被姚清泉一刀殺死等等,全是假裝的,登時明白他們為了要使這齣戲演得逼真,一掌擊出,碰到牆上是石屑紛飛,遇到桌椅是堅木破碎,是以要武功精強的武烈出馬。只聽他對朱九真笑道:「所以啊,這齣戲還有得唱呢,你一路跟那小鬼假裝親熱,直至送了謝遜的性命為止。可千萬別露出絲毫馬腳。」

  朱九真道:「爹,你須得答應我一件事。」朱長齡道:「甚麼?」朱九真道:「你叫我侍候這小鬼,這些日子來吃的苦頭可真不小,要到踏上冰火島,殺了謝遜,時候還長著呢,不知道要受多少罪。等你取到屠龍刀後,我可要將這小鬼一刀殺死!」

  張無忌聽了她這麼惡狠狠的說話,眼前一黑,幾欲暈倒,隱隱約約聽得朱長齡道:「咱們這般用計騙他,誘出金毛獅王的所在,說來已有些不該。這小子也不是壞人,咱們殺了謝遜,取得屠龍刀後,將這小子雙目刺瞎,留在冰火島上,也就是了。」武烈讚道:「朱大哥就是心地仁善,不失俠義家風。」

  朱長齡嘆道:「咱們這一步棋,實在也是情非得已。武二弟,咱們出海之後,你們座船遠遠跟在我們後面,倘若太近,會引起那小子的疑心,過分遠了,又怕失了聯絡。這艄公舟師,可得費神物色才是。」武烈道:「是,朱大哥想得甚是周到。」

  張無忌心中一片混亂:「我從沒吐露自己的身份,怎地會給他們瞧破?嗯,想是我全力抵抗衛璧及朱武二女毆打之時,使出了武當派武功的心法,朱伯伯見多識廣,登時便識破了我的來歷。他知道我爹爹媽媽寧可自刎,也不吐露義父的所在,倘若用強,決不能逼迫我吐露真相。於是假造圖畫、焚燒巨宅、再使苦肉計令我感動。他不須問我一句,卻使我反而求他帶往冰火島去。朱長齡啊朱長齡,你的奸計可真是毒辣之至了。」

  ***

  這時朱長齡和武烈兀自在商量東行的諸般籌劃,張無忌不敢再聽,凝住氣息,輕輕提腳,輕輕放下,每跨一步,要聽得屋中並無動靜,才敢再跨第二步。他知朱長齡、武烈兩人武功極強,自己只要稍一不慎,踏斷半條枯枝,立時便會給他們驚覺。這三十幾步路,跨得其慢無比,直至離那小屋已在十餘丈外,才走得稍快。

  他慌不擇路,只是向山坡上的林木深處走去,越攀越高,越走越快,到後來竟是發足狂奔,一個多時辰之中,不敢停下來喘一口氣。奔逃了半夜,到得天色明亮,只見已處身在一座雪嶺的叢林之內。他回頭眺望,要瞧瞧朱長齡等是否追來,這麼一望,不由得叫一聲苦,只見一望無際的雪地中留著長長的一行足印。西域苦寒,這時雖然已是春天,但山嶺間積雪未融。他倉皇逃命,竭力攀登山嶺,那知反而洩漏了自己行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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