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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這一日寒毒又作,他躺在床上,將棉被裹得緊緊的,全身打戰。喬福走進房來,他見得慣了,也不以為異,說道:「待會好些,喝碗臘八粥罷!這是太太給你的過年新衣。」說著將一個包裹放在桌上。

  張無忌直熬過午夜,寒毒侵襲才慢慢減弱,起身打開包裹,見是一套新縫皮衣,襯著雪白的長毛羊皮,心中也自歡喜,那皮衣仍是裁作童僕裝束,看來朱家是將他當定奴僕了。張無忌性情溫和,處之泰然,也不以為侮,尋思:「想不到在這裏一住月餘,轉眼便要過年。胡先生說我只不過一年之命,這一過年,第二個新年是不能再見到了。」

  富家大宅一到年盡歲尾,加倍有一番熱鬧氣像。眾童僕忙忙碌碌,刷牆漆門、殺豬宰羊,都是好不興頭。張無忌幫著喬福做些雜事,只盼年初一快些到來,心想給老爺、太太、小姐磕頭拜年,定可見到小姐,只要再見她一次,我便悄然遠去,到深山自覓死所,免得整日和喬福等這一干無聊童僕為伍。

  ***

  好容易爆竹聲中,盼到了元旦,張無忌跟著喬福,到大廳上向主人拜年。只見大廳正中坐著一對面目清秀的中年夫婦,七、八十個童僕跪了一地,那對夫婦笑嘻嘻的道:「大家都辛苦了!」旁邊便有兩名管家分發賞金。張無忌也得到二兩銀子。

  他不見小姐,十分失望,拿著那錠銀子正自發怔,忽聽得一個嬌媚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表哥,你今年來得好早啊。」正是朱九真的聲音。一個男子聲音笑道:「跟舅舅、舅母拜年,敢來遲了嗎?」張無忌臉上一熱,一顆心幾乎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兩手掌心都是汗水。他盼望了整整兩個月,才再聽到朱九真的聲音,教他如何不神搖意奪?

  只聽得又有一個女子的聲音笑道:「師哥這麼早便巴巴的趕來,也不知是給兩位尊長拜年呢,還是給表妹拜年?」說話之間,廳門中走進三個人來。群僕紛紛讓開,張無忌卻失魂落魄般站著不動,直到喬福使勁拉他一把,才走在一旁。

  只見進來的三人中間是個年輕男子。朱九真走在左首,穿一件猩紅貂裘,更襯得她臉蛋兒嬌嫩艷麗,難描難畫。那年輕的另一旁也是個女郎。自朱九真一進廳,張無忌的眼光沒再有一瞬之間離開她臉,也沒瞧見另外兩個年輕男女是俊是醜,穿紅著綠?那二人向主人夫婦如何磕頭拜年,賓主說些甚麼,他全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眼中所見,便只朱九真一人。其實他年紀尚小,對男女之情只是一知半解,但每人一生之中,初次知好色而慕少艾,無不神魂顛倒,如癡如呆,固不僅以張無忌為然。何況朱九真容色艷麗,他在顛沛困厄之際與之相遇,竟致傾倒難以自持,只覺能瞧她一眼,聽她說一句話,便喜樂無窮了。

  主人夫婦和三個青年說了一會話。朱九真道:「爸、媽,我和表哥、青妹玩去啦!」話聲中帶著三分小女孩兒的撒嬌意。主人夫婦微笑點頭。朱夫人笑道:「好好招呼武家妹子,你三個大年初一可別拌嘴。」朱九真笑道:「媽,你怎麼不吩咐表哥,叫他不許欺侮我?」三個青年男女談笑著走向後院。張無忌不由自主,遠遠的跟隨在後。這天眾奴僕玩耍的玩耍,賭錢的賭錢,誰也沒有理他。

  這時張無忌才看明白了,那男子容貌英俊,長身玉立,雖在這等大寒天候,卻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淡黃色緞袍,顯是內功不弱。那女子穿著一件黑色貂裘,身形苗條,言行舉止甚是斯文,說到相貌之美,和朱九真各有千秋,但在張無忌眼中瞧出來,自是大大不如他心目中敬如天仙的小姐了。三個人都是十七、八歲年紀。

  三人一路說笑,一路走向後院。那少女道:「真姊,你的一陽指功夫,練得又深了兩層罷?露一手給妹子開開眼界好不好?」朱九真道:「啊喲,你這不是要我好看嗎?我便是再練十年,也及不上你武家蘭花拂穴手的一拂啊。」那青年笑道:「你們兩位誰都不用謙虛了,大名鼎鼎的『雪嶺雙姝』,一般的威風厲害。」朱九真道:「我獨個兒在家中瞎琢磨,那及得上你師兄妹有商有量的進境快?你們今日餵招,明日切磋,那還不是一日千里嗎?」那少女聽她言語中隱含醋意,抿嘴一笑,並不答話,竟是給她來個默認。

  那青年似怕朱九真生氣,忙道:「那也不見得,你有兩位師父,舅父舅母一起教,不是又強過了我們嗎?」朱九真嗔道:「我們我們的?哼,你的師妹,自然是親過表妹了。我跟青妹說著玩,你總是一股勁兒的幫著她。」說著扭過了頭不理他。那青年陪笑道:「表妹親,師妹也親,手掌是肉,手背也是肉,不分彼此。表妹,你帶我去瞧瞧你那些守門大將軍,好不好?眾將軍一定給你調教得越來越厲害了。」

  朱九真高興了起來,道:「好!」領著他們徑往靈獒營。

  張無忌遠遠在後,但見三人又說又笑,卻聽不見說些甚麼,當下也跟入了狗場。

  原來朱九真是朱子柳的後人。那姓武的少女名叫武青嬰,是武三通的後人,屬於武修文一系。武三通和朱子柳都是一燈大師的弟子,武功原是一路。但百餘年後傳了幾代,兩家所學便各有增益變化。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拜大俠郭靖為師,雖也學過「一陽指」,但武功近於九指神丐洪七公一派剛猛的路子。那青年衛璧是朱九真的表哥,他人既英俊,性子又溫柔和順,是以朱九真和武青嬰芳心可可,暗中都愛上了他。

  朱武二女年齡相若,人均美艷,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家傳的武學又是不相上下,兩三年前就給崑崙一帶的武林中人合稱為「雪嶺雙姝」。她二人暗中早就較上了勁,偏生衛璧覺得熊掌與魚,難以取捨,因此只要三人走上了一起,面子上雖然客客氣氣,但二女唇槍舌劍,卻誰也不肯讓誰。只是武青嬰較為含蓄不露,反正她與衛璧同門學藝,日夕相見,比之朱九真要多佔便宜。

  朱九真命飼養群犬的狗僕放了眾猛犬出來。諸犬聽令行事,無不凜遵。衛璧不住口的稱讚。朱九真很是得意。武青嬰抿嘴笑道:「師哥,你將來是『冠軍』呢還是『驃騎』啊?」衛璧一怔,道:「你說甚麼?」武青嬰道:「你這麼聽真姊的話,真姊還不賞你一個『冠軍將軍』或是『驃騎將軍』甚麼的封號嗎?只不過要小心她的鞭子才是。」

  衛璧俊臉通紅,眉間微有惱色,呸的一聲,道:「胡說八道,你罵我是狗嗎?」武青嬰微笑道:「眾將軍長侍美人妝台,搖尾乞憐,有趣得緊啊,有甚麼不好?」朱九真慍道:「他倘若是狗子,他的師妹不知是甚麼?」

  張無忌聽到這裏,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但隨即知道失態,急忙掩嘴轉身。

  武青嬰滿肚怒氣,但不便向朱九真正面發作,站起身來,說道:「真姊,你府上的小廝可真有規矩。咱們在說笑,這些低三下四之人居然在旁邊偷聽,還敢笑上一聲兩聲。師哥,我先回家去啦。」

  朱九真忽然想起張無忌曾一掌打死了她的「左將軍」,手上勁力倒也不小,笑道:「青妹,你不用生氣,也別瞧不起這個小廝。你武家功夫雖高,倘若三招之內能打倒這個低三下四的小廝,我才當真服了你。」

  武青嬰道:「哼,這樣的人也配我出手嗎?真姊,你不能這般瞧我不起。」

  張無忌忍不住大聲道:「武姑娘,我也是父母所生,便不是人嗎?你難道又是甚麼神仙菩薩、公主娘娘了?」

  武青嬰一眼也不瞧他,卻向衛璧道:「師哥,你讓我受這小廝的搶白,也不幫我。」

  衛璧見著她嬌滴滴的楚楚神態,心中早就軟了,他心底雖對雪嶺雙姝無分軒輊,可是知道師父武功深不可測,自己蒙他傳授的最多不過十之一、二,要學絕世功夫,非討師妹的歡心不可,當下對朱九真笑道:「表妹,這個小廝的武功很不差嗎?讓我考考他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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