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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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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素素道:「那你把我們先送回去啊。」謝遜笑道:「你們一回中原,我的行蹤豈不就此洩漏?」張翠山霍地站起身來,厲聲道:「你待如何?」謝遜道:「只好委曲你們兩位,在那荒島上陪我過些逍遙快樂的日子。」張翠山道:「倘若你十年八年也想不出刀中的秘密呢?」謝遜笑道:「那你們就在島上陪我十年八年,我一輩子想不出,就陪我一輩子。你兩位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便在島上成了夫妻,生兒育女,豈不美哉?」張翠山大怒,拍桌喝道:「你快別胡說八道!」斜眼一睨,只見殷素素含羞低頭,暈紅雙頰。 張翠山心下一驚,隱隱覺得,若和殷素素再相處下去,只怕要難以自制,謝遜是一個強敵,而自己內心中心猿意馬,更是一個強敵,如此危機四伏的是非之地,越早離開越好,當下強抑怒火,說道:「謝前輩,在下言而有信,決不洩漏前輩行蹤。我此刻可立下重誓,對任誰也不吐露今日所見所聞。」 謝遜道:「張五俠是俠義名家,一諾千金,言出如山,江湖間早有傳聞。但是姓謝的在二十八歲上立過一個重誓,你瞧瞧我的手指。」說著伸出左手,張翠山和殷素素一看,只見他小指齊根斬斷,只剩下四根手指。 謝遜緩緩說道:「在那一年上,我生平最崇仰、最敬愛的一個人欺辱了我,害得我家破人亡,父母妻兒,一夕之間盡數死去。因此我斷指立誓,姓謝的有生之日,決不再相信任何一個人。今年我四十一歲,十三年來,我只和禽獸為伍,我相信禽獸,不相信人。十三年來我少殺禽獸多殺人。」 張翠山打了個寒戰,心想怪不得他身負絕世武功,江湖上卻默默無聞,絕少聽人說起,想是他二十八歲上所遭遇的事定是慘絕人寰,以致憤世嫉俗,離群索居,將天下所有的人都恨上了。他本來對謝遜的殘忍暴虐痛恨無比,這時聽了這幾句話,不由得起了一些同情之意,沉吟片刻,說道:「謝前輩,你的深仇大恨,想來已經報復了?」 謝遜道:「沒有。害我的人武功極高,我打他不過。」張翠山和殷素素不約而同「咦」的一聲,說:「比你還厲害?這人是誰?」謝遜道:「我幹麼要說出他的名字,自取其辱?倘若不是為了這一場深仇大恨,我又何必搶這屠龍寶刀?何必苦苦的去想這刀中的秘密?張相公,我一見你,便跟你投緣,否則照我平日的脾氣,決不容你活到此刻。我讓你二人多活些時日,這是大破我常例的事,只怕其中有些不妙。」 殷素素道:「甚麼多活些時日?」謝遜淡淡的道:「待我想通了寶刀中的秘密,離島之時再將你二人殺死。我遲一天想出來,你們便多活一天。」殷素素道:「哼,這把刀不過沉重鋒利,烈火不損,其中有甚麼秘密?甚麼『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也不過說它能在天下兵刃中稱王稱霸罷了。」 謝遜嘆道:「假若當真如此,咱們三個就在荒島上住一輩子罷。」突然臉色慘然,心情沮喪,覺得殷素素這幾句話只怕確是實情,那麼報仇之舉看來終生無望了。 張翠山見了他的神色,忍不住想說幾句安慰的話。那知謝遜噗的一聲,吹熄了蠟燭,說道:「睡罷!」跟著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歎聲之中充滿著無窮無盡的痛苦、無邊無際的絕望,竟然不似人聲,更像受了重傷的野獸臨死時悲嗥一般。這聲音混在船外的波濤聲中,張殷二人聽來,都是暗暗心驚。 海風一陣陣從艙口中吹了進來,殷素素衣衫單薄,過了一會,漸漸抵受不住,不禁微微顫抖。張翠山低聲道:「殷姑娘,你冷嗎?」殷素素道:「還好。」張翠山除下長袍,道:「你披在身上。」殷素素大是感激,說道:「不用。你自己也冷。」張翠山道:「我不怕冷。」將長袍遞在她手中。殷素素接了過來披在肩上,感到袍上還帶著張翠山身上的溫暖,心頭甜絲絲的,忍不住在黑暗中嫣然微笑。 張翠山卻只是在盤算脫身之計,想來想去,只有一條路:「不殺謝遜,不能脫身。」 他側耳細聽,在洶湧澎湃的浪濤聲中,聽得謝遜鼻息凝重,顯已入睡,心想:「此人立下重誓,一生決不信人,但他和我同臥一船,竟能安心睡去,難道他有恃無恐,不怕我下手加害?不管如何,只好冒險一擊。否則稍有遲疑,我大好一生,便要陪著他葬送在這荒島之上。」輕輕移身到殷素素身旁,想在她耳畔講一句話,那知殷素素適於此時轉過臉來。兩人兩下裏一湊,張翠山的嘴唇正好在她右頰上碰了一下。 張翠山大吃一驚,待要分辯此舉並非自己輕薄,卻又不知如何說起。殷素素滿心喜歡,將頭斜靠在他的肩頭,霎時之間充滿了柔情密意,但願這船在汪洋大海中無休無止的前駛,此情此景,百年如斯,忽覺張翠山的口唇又湊在自己耳旁,低聲道:「殷姑娘,你別見怪。」殷素素早羞得滿臉如一朵大紅花一般,也低聲道:「你喜歡我,我是很高興。」她雖然行事任性,殺人不眨眼,但遇到了這般兒女之情,竟也如普天下初嘗情愛滋味的妙齡姑娘一般無異,心中又驚又喜,又慌又亂,若不是在黑暗之中,連這句話也是不敢說的。 張翠山一怔,沒想到自己一句道歉,卻換來了對方的真情流露。殷素素嬌艷無倫,自從初見,即對自己脈脈含情,這時在這短短九個字中,更是表達了傾心之忱,張翠山血氣方剛,雖然以禮自持,究也不能無動於衷,只覺得她身子軟軟的倚在自己肩頭,淡淡幽香,陣陣送到鼻管中來,待要對她說幾句溫柔的話,忽地心中一動:「張翠山,大敵當前,何以竟如此把持不定?恩師的教訓,難道都忘得乾乾淨淨了?便算她和我兩情相悅,她又於我俞三哥有恩,但終究出身邪教,行為不正,須當稟明恩師,得他老人家允可,再行媒聘,豈能在這暗室之中,效那邪褻之行?」想到此處,身子突然坐正,低聲道:「咱們須得設法制住此人,方能脫身。」 殷素素心中正迷迷糊糊地,忽聽他這麼說,不由得一呆,問道:「怎麼?」 張翠山低聲道:「咱們身處奇險之境,然而若於他睡夢之中忽施暗襲,終究非大丈夫所當為。我叫醒他,跟他比拼掌力,你立即發銀針傷他。以二敵一,未免勝之不武,可是咱們和他武功相差太遠,只好佔這個便宜。」 這幾句話說得聲細如蚊,他口唇又是緊貼在殷素素耳上而說,那知殷素素尚未回答,謝遜在後艙卻已哈哈大笑,說道:「你若忽施偷襲,姓謝的雖然一般不能著你道兒,總還有一線之機,現今偏偏要甚麼光明正大,保全名門正派的俠義門風,當真是自討苦吃了。」這個「了」字剛出口,身子幌動,已欺到張翠山身前,揮掌拍向他胸前。 張翠山當他說話之時,早已凝聚真氣,暗運功力,待他一掌拍到,當即伸出右掌,以師門心傳的「綿掌」還擊,雙掌相交,只嗤的一聲輕響,對方掌力已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張翠山知道對方功力高出自己遠甚,早已存了只守不攻、挨得一刻便是一刻的想頭。因此兩人掌力互擊,他手掌被擊得向後縮了八寸。這八寸之差,使他在守禦上更佔便宜,不論謝遜如何運勁,一時卻推不開他防禦的掌力。 謝遜連催三次掌力,只覺對方的掌力比自己微弱得多,但竟是弱而不衰,微而不竭,自己的掌力越催越猛,張翠山始終堅持擋住。謝遜左掌一起,往張翠山頭頂壓落。張翠山左臂稍曲,以一招「橫架金梁」擋住。武當派的武功以綿密見長,於各派之中可稱韌力無雙,兩人武功雖然強弱懸殊,但張翠山運起師傳心法,謝遜在一時之間倒也奈何他不得。 兩人相持片刻,張翠山汗下如雨,全身盡濕,暗暗焦急:「怎地殷姑娘還不出手?他此刻全力攻我,殷姑娘若以銀針射他穴道,就算不能得手,他也非撒手防備不可,只須氣息一閃,立刻會中我掌力受傷。」 這一節謝遜也早已想到,本來預計張翠山在他雙掌齊擊之下登時便會重傷,那知他年紀輕輕,內功造詣竟自不凡,支持到一盞茶時分居然還能不屈。兩人比拼掌力,同時都注視著殷素素的動靜。張翠山氣凝於胸,不敢吐氣開聲。謝遜卻漫不在乎,說道:「小姑娘,你還是別動手動腳的好,否則我改掌為拳,一拳下來,你心上人全身筋脈盡皆震斷。」 殷素素道:「謝前輩,我們跟著你便是,你撤了掌力罷。」謝遜道:「張相公,你怎麼說?」張翠山焦急異常,心中只是叫:「發銀針,發銀針,這稍縱即逝的良機,怎地不抓住了?」殷素素急道:「謝前輩快撤掌力,小心我跟你拚命。」 謝遜其實也忌憚殷素素忽地以銀針偷襲,船艙中地方既窄,銀針又必細小,黑暗中射出來時只怕無影無蹤,無聲無息,還真的不易抵擋,倘若立時發出凌厲拳力,將張翠山打死,卻又不願,心想:「這小姑娘震於我的威勢,不敢貿然出手,否則處此情景之下,只怕要鬧個三敗俱傷。」當下說道:「你們若不起異心,我自可饒了你們性命。」殷素素道:「我本就沒起異心。」謝遜道:「你代他立個誓罷。」殷素素微一沉吟,說道:「張五哥,咱們不是謝前輩的敵手,就陪著他在荒島上住個一年半載。以他的聰明智慧,要想通屠龍寶刀中的秘密決非難事,我就代你立個誓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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