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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他左手揮出,銀鉤在握,倏地一翻,鉤住了石壁的縫隙,支住身子的重量,右手跟著又寫了個「林」字。這兩個字的一筆一劃,全是張三丰深夜苦思而創,其中包含的陰陽剛柔、精神氣勢,可說是武當一派武功到了巔峰之作。雖然張翠山功力尚淺,筆劃入石不深,但這兩個字龍飛鳳舞,筆力雄健,有如快劍長戟,森然相同。

  兩個字寫罷,跟著又寫「至」字,「尊」字。越寫越快,但見石屑紛紛而下,或如靈蛇盤騰,或如猛獸後立,須臾間二十四字一齊寫畢。這一番石壁刻書,當真如李白詩云:「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字大如斗。恍恍如聞鬼神驚,時時只見龍蛇走。左盤右蹙如驚雷,狀同楚漢相攻戰。」

  張翠山寫到「鋒」字的最後一筆,銀鉤和鐵筆同時在石壁上一撐,翻身落地,輕輕巧巧的落在殷素素身旁。

  謝遜凝視著石壁上那三行大字,良久良久,沒有作聲,終於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寫不出,是我輸了。」

  要知「武林至尊」以至「誰與爭鋒」這二十四個字,乃張三丰意到神會、反覆推敲而創出了全套筆意,一橫一直、一點一挑,盡是融會著最精妙的武功。就算張三丰本人到此,事先未曾有過這一夜苦思,則既無當時心境,又乏凝神苦思的餘裕,要驀地在石壁上寫二十四個字,也決計達不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謝遜那想得到其中原由,只道眼前是為屠龍寶刀而起爭端,張翠山就隨意寫了這幾句武林故老相傳的言語。其實除了這二十四字,要張翠山另寫幾個,其境界之高下、筆力之強弱,登時相去倍蓰了。

  殷素素拍掌大喜,叫道:「是你輸了,可不許賴。」

  謝遜向張翠山道:「張五俠寓武學於書法之中,別開蹊徑,令人大開眼界,佩服佩服。你有甚麼吩咐,請快說罷。」迫於諾言,不得不如此說,心下大是沮喪。

  張翠山道:「晚輩末學後進,僥倖差有薄技,得蒙前輩獎飾,怎敢說得『吩咐』兩字?只是斗膽相求一事。」謝遜道:「求我甚麼事?」張翠山道:「前輩持此屠龍刀去,卻請饒了島上一干人的性命,但可勒令人人發下毒誓,不許洩漏秘密。」

  謝遜道:「我才沒這麼傻,相信人家發甚麼誓。」殷素素道:「原來你說過的話不算數。說道比試輸了,便要聽人吩咐,怎地又反悔了?」

  謝遜道:「我要反悔便反悔,你又奈得我何?」轉念一想,終覺無理,說道:「你們兩個的性命我便饒了,旁人卻饒不得。」張翠山道:「崑崙派的兩位劍士是名門弟子,生平素無惡行……」謝遜截住他話頭,說道:「甚麼惡行善行,在我瞧來毫無分別。你們快撕下衣襟,緊緊塞在耳中,再用雙手牢牢按住耳朵。如要性命,不可自誤。」他這幾句話說得聲音極低,似乎生怕給旁人聽見了。

  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不知他是何用意,但聽他說得鄭重,想來其中必有緣故,於是依言撕下衣襟,塞入耳中,再以雙手按耳。

  突見謝遜張開大口,似乎縱聲長嘯,兩人雖然聽不見聲音,但不約而同的身子一震,只見天鷹教、巨鯨幫、海沙派、神拳門各人一個個張口結舌,臉現錯愕之色;跟著臉色變成痛苦難當,宛似全身在遭受苦刑;又過片刻,一個個先後倒地,不住扭曲滾動。

  崑崙派高蔣二人大驚之下,當即盤膝閉目而坐,運內功和嘯聲相抗。二人額頭上黃豆般的汗珠滾滾而下,臉上肌肉不住抽動,兩人幾次三番想伸手去按住耳朵,但伸到離耳數寸之處,終於又放了下來。突然間只見高蔣二人同時急躍而起,飛高丈許,直挺挺的摔將下來,便再也不動了。

  謝遜閉口停嘯,打個手勢,令張殷二人取出耳中的布片,說道:「這些人經我一嘯,盡數暈去,性命是可以保住的,但醒過來後神經錯亂,成了瘋子,再也想不起、說不出已往之事。張五俠,你的吩咐我做到了,王盤山島上這一干人的性命,我都饒了。」

  張翠山默然,心想:「你雖然饒了他們性命,但這些人雖生猶死,只怕比殺了他們還更慘酷些。」心中對謝遜的殘忍狠毒直是說不出的痛恨。但見高則成、蔣濤等一個個暈倒在地,滿臉焦黃,全無人色,心想他一嘯之中,竟有如此神威,實是可駭可畏。倘若自己事先未以布片塞耳,遭遇如何,實在難以想像。

  謝遜不動聲色,淡淡的道:「咱們走罷!」張翠山道:「到那兒去?」謝遜道:「回去啊!王盤山之事已了,留在這裏幹嗎?」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均想:「還得跟這魔頭同舟一日一夜,這十二個時辰之中,不知還會有甚麼變故?」

  ***

  謝遜引著二人走到島西的一座小山之後。只見港灣中泊著一艘三桅船,那自是他乘來島上的座船了。謝遜走到船邊,欠身說道:「兩位請上船。」殷素素冷笑道:「這時候你倒客氣起來啦。」謝遜道:「兩位到我船上,是我嘉賓,焉能不盡禮接待?」

  三人上了船後,謝遜打個手勢,命水手拔錨開船。

  船上共有十六七名水手,但掌舵的艄公發號令時,始終是指手劃腳,不出一聲,似乎人人都是啞巴。殷素素道:「虧你好本事,尋了一船又聾又啞的水手。」

  謝遜淡淡一笑,說道:「那又有何難?我只須尋了一船不識字的水手,刺聾了他們耳朵,再給他們服了啞藥,那便成了。」

  張翠山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殷素素拍手笑道:「妙極妙極,既聾且啞,又不識字,你便有天大的秘密,他們也不會洩漏。可惜要他們駕船,否則連他們的眼睛也可以刺瞎了。」張翠山橫了她一眼,責備道:「殷姑娘,你好好一位姑娘,何以也如此殘忍?這是人間的大慘事,虧你笑得出?」殷素素伸了伸舌頭,想要辯駁,但一句話說到口邊,瞧了瞧他的臉色,又縮了回去。謝遜淡淡的道:「日後回到大陸,自會將他們的眼睛刺瞎。」張翠山向幾名舟子瞧了幾眼,心下惻然:「再過一日一夜,你們便連眼睛也沒有了。」

  眼見風帆升起,船頭緩緩轉過,張翠山道:「謝前輩,島上這些人呢?你已將船隻盡數毀了,他們怎能回去?」謝遜道:「張相公,你這人本來也算不錯,就是婆婆媽媽的太喜多事。讓他們在島上自生自滅,乾乾淨淨,豈不美哉?」張翠山知道此人不可理喻,只得默然,但見座船漸漸離島,心想:「島上這些人雖然大都是作惡多端之輩,但如此遭際,總是太慘,倘若無人來救,只怕十日之內無一得活。」又想:「崑崙派的兩名弟子這般死在島上,他們師長定要找尋,看來中原武林中轉眼便是一場軒然大波。」

  這幾年來武當七俠縱橫江湖,事事佔盡上風,豈知今日竟縛手縛腳,命懸他人之手,毫無反抗餘地。張翠山又是氣悶,又是惱怒,當下低頭靜思,對謝遜和殷素素都不理睬。

  過了一會,他轉頭從窗中望出去觀賞海景,見夕陽即將沒入波心,照得水面上萬道金蛇,閃爍不定,正出神間,忽地一驚:「夕陽怎地在船後落下?」回頭向謝遜道:「掌舵的艄公迷了方向啦,咱們的船正向東行駛。」謝遜道:「是向東,沒錯。」

  殷素素驚道:「向東是茫茫大海,卻到那裏去?你還不快叫艄公轉舵?」

  謝遜道:「我不早已跟你們說清楚了?我得了這柄屠龍寶刀,須得找個清靜的所在,好好思索些時日,要明白這寶刀為甚麼是武林至尊,為甚麼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中原大陸是紛擾之地,若有人知我得了寶刀,今日這個來搶,明日那個來偷,打發那些兔崽子也夠人麻煩的了,怎能靜得下心來?倘若來的是張三丰先生、天鷹教主這些高手,我姓謝的還未必能勝。因此要到汪洋大海之中,找個人跡不到的荒僻小島定居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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