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倚天屠龍記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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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大喜,俯身拾起,不住的拂拭摩挲,愛惜無比。那人背著月光,面貌瞧不清楚,但見他只是看刀,卻不去取解藥。俞岱巖覺得掌中疼痛加劇,說道:「解藥呢?」那人哈哈大笑,似乎聽到了滑稽之極的說話。俞岱巖怒道:「我問你要解藥,有甚麼好笑?」 那人伸出左手食指,指著他臉,笑道:「嘻嘻!你這人怎地這般傻,不等我給解藥,卻將寶刀給了我?」俞岱巖怒道:「男兒一言,快馬一鞭,我答應以刀換藥,難道還抵賴不成?先給遲給不是一般?」那人笑道:「你手中有刀,我終是忌你三分。便說你打我不過,將刀往江中一拋,未必再撈得到。現下寶刀既入我手,你還想我給解藥麼?」 俞岱巖一聽,一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自忖武當派和天鷹教無怨無仇,這人武功不低,也當是頗有身份之人,既取了屠龍刀,怎能說過的話不算話?他向來行事穩重,原不致輕易上當,只是此番一上來便失了先機,孤身陷於敵舟,料想對方既有備而來,舟中自必另行伏有幫手,又兼身中二毒,急欲換取解藥,竟爾低估了對方的奸詐兇狡,當下沉住了氣,哼了一聲,問道:「尊駕高姓大名?」 那人笑道:「在下只是天鷹教中一個無名小卒,武當派要找天鷹教報仇,自有本教教主和眾位堂主接著。再說,俞三俠今晚死得不明不白,貴教張三丰祖師便真有通天徹地之能,也未必能知俞三俠是死於何人之手。」他這般說,竟如當俞岱巖已然死了一般。 俞岱巖只覺得手掌心似有千萬隻螞蟻同時咬噬,痛癢難當,當即伸手抓住了半截斷錨,心想:「我今日便是不活,也當和你拼個同歸於盡。」 但聽那人嘮嘮叨叨,正自說得高興,俞岱巖猛地裏一聲大喝,縱起身來,左手揮起斷錨,右手推出一掌,往那人面門胸口,同時擊了過去。 那人「啊喲」一聲,橫揮屠龍刀想來擋截,百忙中卻沒想到那刀沉重異常,他順手一揮,只揮出半尺,手腕忽地一沉。以他武功,原非使不動此刀,只是運力之際沒估量到這兵刃竟如此沉重,力道用得不足,那刀直墮下去,砍向他膝蓋。那人吃了一驚,臂上使力,待要將刀挺舉起來,只覺勁風撲面,半截斷錨直擊過來。這一下威猛凌厲,決難抵擋,當下雙足使勁,一個觔斗,倒翻入江。 那人雖然避開了斷錨的橫掃,但俞岱巖右手那一掌卻終於沒有讓過,這一掌正按在他小腹之上,但覺五臟六腑一齊翻轉,撲通一聲跌入潮水之中,已是人事不知。 俞岱巖吁了一口長氣,見他雖然中掌,兀自牢牢的握住那屠龍刀不放,冷笑一聲,心道:「你便是搶得了寶刀,終於葬身江底。」 驀地裏白影閃動,一道白練斜入江心,捲住那人腰間,連人帶刀一起捲上船來。俞岱巖吃了一驚,順著白練的來路瞧去,只見船頭站著一個青衫瘦子,雙手交替,急速扯動白練。俞岱巖待欲縱向船頭擊敵,身上毒性發作,倒在船梢,眼前一黑,登時昏了過去。 ***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睜開眼來時,首先見到的是一面鏢旗,旗上繡著一尾金色鯉魚,俞岱巖閉了閉眼,再睜開來時,仍是見到這面小小的鏢旗。這旗插在一隻青花碎瓷的花瓶之中,花繡金光閃閃,旗上的鯉魚在波浪中騰身跳躍,心道:「這是臨安府龍門鏢局的鏢旗啊。我到底怎麼了?」其時腦子中兀自昏昏沉沉,一片混亂,沒法多想,略一凝神,發覺自己是睡在一張擔架之上,前後有人抬著,而所處之地似乎是在一座大廳。他想轉頭一瞧左右,豈知項頸僵直,竟然不能轉動。 他大駭之下,想要躍下擔架,但手足便似變成了不是自己的,空自使力,卻一動也不能動了,這才想到:「我在錢塘江上中了七星釘和蚊鬚針的劇毒。」 只聽得兩個人在說話。一人聲音宏大,說道:「閣下高姓?」另一人道:「你不用問我姓名,我只問你,這單鏢接是不接?」俞岱巖心道:「這人聲音嬌嫩,似是女子!」 那聲音宏大的人怫然道:「我們龍門鏢局難道少了生意,閣下既然不見告姓名,那麼請光顧別家鏢局去罷。」那女子聲音的人道:「臨安府只龍門鏢局還像個樣子,別家鏢局都比不上。你若作不得主,快去叫總鏢頭出來。」言下頗為無禮。那聲音宏大的人果然很不高興,說道:「我便是總鏢頭。在下另有別事,不能相陪,尊客請便罷。」 那女子聲音的人說道:「啊,你便是多臂熊都大錦……」頓了一頓,才道:「都總鏢頭,久仰久仰,我姓殷。」都大錦胸中似略感舒暢,問道:「尊客有甚麼差遣?」那姓殷的客人道:「我得先問你,你是不是承擔得下。這單鏢非同小可,卻是半分耽誤不得。」 都大錦強抑怒氣,說道:「我這龍門鏢局開設二十年來,官鏢、鹽鏢,金銀珠寶,再大的生意也接過,可從來沒出過半點岔子。」 俞岱巖也聽過都大錦的名頭,知道他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拳掌單刀,都有相當造詣,尤其一手連珠鋼鏢,能一口氣連發七七四十九枚鋼鏢,因此江湖上送了他一個外號,叫作多臂熊。他這「龍門鏢局」在江南一帶也是頗有名聲。只是武當、少林兩派弟子自來並不親近,因此雖然聞名,並不相識。 只聽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說道:「我若不知龍門鏢局名聲不差,找上門來幹嘛?都總鏢頭,我有一單鏢交給你,可有三個條款。」都大錦道:「牽扯糾纏的鏢我們不接,來歷不明的鏢不接,五萬兩銀子以下的鏢不接。」他沒聽對方說三個條款,自己先說了三個條款。 那姓殷的道:「我這單鏢啊,對不起得很,可有點牽扯糾紛,來歷也不大清白,值得多少銀子,那也難說得很。我這三個條款也挺不容易辦到。第一,要請你都總鏢頭親自押送。第二,自臨安府送到湖北襄陽府。必須日夜不停趕路,十天之內送到。第三,若有半分差池,嘿嘿,別說你總鏢頭性命不保,叫你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 只聽得砰的一聲,想是都大錦伸手拍桌,喝道:「你要找人消遣,也不能找到我龍門鏢局來!若不是我瞧你瘦骨伶仃的,身上沒三兩肉,今日先叫你吃些苦頭。」 那姓殷的「嘿嘿」兩聲冷笑,砰磅砰磅幾下,將一些沉重的物事接連拋到了桌上,說道:「這裏二千兩黃金,是保鏢的費用,你先收下了。」 俞岱巖聽了,心下一驚:「二千兩黃金,要值好幾萬兩銀子,做鏢局的值百抽十,這幾萬兩鏢金,不知要辛苦多少年才掙得起。」 俞岱巖項頸不能轉動,眼睜睜的只能望著那面插在瓶中的躍鯉鏢旗,這時大廳中一片靜寂,唯見營營青蠅,掠面飛過。只聽得都大錦喘息之聲甚是粗重,俞岱巖雖不能見他臉色,但猜想得到,他定是望著桌上那金光燦爛的二千兩黃金,目瞪口呆,心搖神馳,料想他開設鏢局,大批的金銀雖然時時見到,但看來看去,總是別人的財物,這時突然見到有二千兩黃金送到面前,只消一點頭,這二千兩黃金就是他的,又怎能不動心? 過了半晌,聽得都大錦道:「殷大爺,你要我保甚麼鏢?」那姓殷的道:「我先問你。我定下的三個條款,你可能辦到?」都大錦頓了一頓,伸手一拍大腿,道:「殷大爺既出了這等重酬,我姓都的跟你賣命就是了。殷大爺的寶物幾時來?」 那姓殷的道:「要你保的鏢,便是躺在擔架中的這位爺台。」 此言一出,都大錦固然「咦」的一聲,大為驚訝,而俞岱巖更是驚奇無比,忍不住叫道:「我……我……」不料他張大了口,卻不出聲音,便似人在噩夢之中,不論如何使力,週身卻不聽使喚,此時全身俱廢,僅餘下眼睛未盲,耳朵未聾。只聽都大錦問道:「是……是這位爺台?」 那姓殷的道:「不錯。你親自護送,換車換馬不換人,日夜不停的趕道,十天之內送到湖北襄陽府武當山上,交給武當派掌門祖師張三丰真人。」俞岱巖聽到這句話,吁了一口長氣,心中一寬,聽都大錦道:「武當派?我們少林弟子,雖和武當派沒甚麼梁子,但是……但是,從來沒甚麼來往……這個……」 那姓殷的冷冷的道:「這位爺台身上有傷,耽誤片刻,萬金莫贖。這單鏢你接便接,不接便不接。大丈夫一言而決,甚麼這個那個的?」 都大錦道:「好,衝著殷大爺的面子,我龍門鏢局便接下了。」 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說道:「好!今日三月廿九,到四月初九,你若不將這位爺台平平安安送上武當山,我叫你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但聽得嗤嗤聲響,十餘枚細小的銀針激射而出,釘在那隻插著鏢旗的瓷瓶之上,砰的一響,瓷瓶裂成數十片,四散飛迸。 這一手發射暗器的功夫,實是駭人耳目。都大錦「啊喲」一聲驚呼。俞岱巖也是心中一凜。只聽那姓殷的喝道:「走罷!」抬著俞岱巖的人將擔架放在地上,一湧而出。 過了半晌,都大錦才定下神來,走到俞岱巖跟前,說道:「這位爺台高姓大名,可是武當派的嗎?」俞岱巖只是向他凝望,無法回答。但見這都總鏢頭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身材魁偉,手臂上肌肉虯結,相貌威武,顯是一位外家好手。 都大錦又道:「這位殷大爺俊秀文雅,想不到武功如此驚人,卻不知是那一家那一派的?」他連問數聲,俞岱巖索性閉上雙眼,不去理他。都大錦心下嘀咕,他自己是發射暗器的好手,「多臂熊」的外號說出來也甚響亮,但這姓殷的少年袖子一揚,數十枚細如牛毛的銀針竟將一隻大瓷瓶射得粉碎,這份功夫,實非自己所及。 都大錦主持龍門鏢局二十餘年,江湖上的奇事也不知見過多少,但以二千兩黃金的鏢金來託保一個活人,別說自己手裏從未接過,只怕天下各處的鏢行也是聞所未聞。當下收起黃金,命人抬俞岱巖入房休息,隨即召集鏢局中各名鏢頭,套車趕馬,即日上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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