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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只聽另一人顫聲道:「適才有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救了這老兒出來,那漢子輕功甚是了得,這會兒卻已不知去向,那寶刀定是給他搶去了。」

  李堂主道:「各人身上查一查!」數人齊聲答應。只聽得殿中悉率聲響,料是天鷹教的人在眾鹽梟身上搜檢。李堂主道:「多半便是那漢子取了去。走罷!」但聽腳步聲響,天鷹教人眾出了廟門,接著蹄聲向東北方漸漸遠去。

  俞岱巖不願捲入這樁沒來由的糾紛之中,要待海沙派人眾走了之後這才出來,但等了良久,廟中了無聲息,海沙派人眾似乎突然間不知去向。他從神像後探頭出來一望,只見二十餘名鹽梟好端端的站著,只是一動不動,想是都給點了穴道。

  他從神像腹中躍了出來,這時地下遺下的火把兀自點燃,照得廟中甚是明亮,只見海沙派眾人臉色陰暗可怖,暗想:「那天鷹教不知是甚麼教派,怎地沒聽說過?這些海沙派的人眾本來也都不是好相與的。一遇上天鷹教卻便縛手縛腳。當真是惡人尚有惡人磨了。」伸手到身旁那人的「華蓋穴」上一推,想替他解開穴道。

  那知觸手僵硬,竟是推之不動,再一探他鼻息,早已沒了呼吸,原來已被點中了死穴。他逐一探察,只見海沙派二十餘條大漢均已死於非命,只一人委頓在地,不住喘氣,自是最後那個說話之人,得蒙留下性命。俞岱巖驚疑不定:「天鷹教下毒手之時,竟沒發出絲毫聲息,這門手法好不陰毒怪異。」扶起那沒死的海沙派鹽梟來,問道:「天鷹教是甚麼教派?他們教主是誰?」一連問了幾句,那人只翻白眼,神色癡癡呆呆。俞岱巖一搭他手腕,只覺脈息紊亂,看來性命雖然留下,卻已給人使重手震斷了幾處經脈,成了白癡。

  這時他不驚反怒,心想:「何物天鷹派,下手竟這般毒辣殘酷?」但想對方武功甚高,自己孤身一人,實非其敵,該當先趕回武當山請示師父,查明天鷹教的來歷再說。

  但見廟中白茫茫一片,猶似堆絮積雪,到處都是毒鹽,心想:「遲早會有不知情由的百姓闖了進來,非遭禍殃不可。毒鹽和屍首收拾為難,不如放一把火燒了這海神廟,以免後患。」當下將那給震斷了經脈之人拉到廟外,回進廟內,只見二十餘具屍首僵立殿上,模樣甚是詭異,卻見神台邊一屍俯伏,背上老大一灘血漬。俞岱巖微覺奇怪,抓住那屍體後領,想提起來察看,突然上身向前微微一俯,只覺這人身子重得出奇,但瞧他也只是尋常身材,並非魁梧奇偉之輩,卻何以如此沉重?

  提起他身子仔細看時,見他背上長長一條大傷口,伸手到傷口中一探,著手冰涼,掏出一把刀來,那刀沉甸甸的至少有一百來斤重,正是不少人拼了性命爭奪的那把屠龍刀。一凝思間,已知其理:德成臨死時連人帶刀撲將下來,砍入海沙派一名鹽梟的後心。此刀既極沉重,又是鋒銳無比,一跌之下,直沒入體。天鷹教教眾搜索各人身邊時,竟未發覺。

  俞岱巖拄刀而立,四顧茫然,尋思:「此刀是否真屬武林至寶,那也難說得很,看起來該算不祥之物,海東青德成和海沙派這許多鹽梟都為它枉送了性命。眼下只有拿去呈給師父,請他老人家發落。」於是拾起地下火把,往神幔上點火,眼見火頭蔓延,便即出廟。

  他將屠龍刀拂拭乾淨,在熊熊大火之旁細看。但見那刀烏沉沉的,非金非鐵,不知是何物所制,先前長白三禽鼓起烈火鍛鍊,但此刀竟絲毫無損,實是異物,又想:「此刀如此沉重,臨敵交手之時如何施展得開?關王爺神力過人,他的青龍偃月刀也只八十一斤。」將刀包入包袱,向德成的葬身處默祝:「德老丈,我決非貪圖此刀。但此刀乃天下異物,如落入惡人手中,助紂為虐,勢必貽禍人間。我師父一秉至公,他老人家必有妥善處置。」

  ***

  他將包袱負在背上,邁開步子,向北疾行。不到半個時辰,已至江邊,星月微光照映水面,點點閃閃,宛似滿江繁星,放眼而望,四下裏並無船隻。沿江東下,又走一頓飯時分,只見前面燈火閃爍,有艘漁船在離岸數丈之處捕魚。俞岱巖叫道:「打漁的大哥,費心送我過江,當有酬謝。」只是那漁船相距過遠,船上的漁人似乎沒聽見他的叫聲,毫不理睬。俞岱巖吸了一口氣,縱聲而呼,叫聲遠遠傳了出去。

  過不多時,只見上流一艘小船順流而下,駛向岸邊,船上梢公叫道:「客官可是要過江嗎?」俞岱巖喜道:「正是,相煩梢公大哥方便。」那梢公道:「請上來罷。」俞岱巖縱身上船,船頭登時向下一沉。那梢公吃了一驚,說道:「這般沉重。客官,你帶著甚麼?」俞岱巖笑道:「沒甚麼,是我身子蠢重,開船罷!」

  那船張起風帆,順風順水,斜向東北過江,行駛甚速。航出里許,忽聽遠處雷聲隱隱,轟轟之聲大作。俞岱巖道:「梢公,要下大雨了罷?」那梢公笑道:「這是錢塘江的夜潮,順著潮水一送,轉眼便到對岸,比甚麼都快。」

  俞岱巖放眼東望,只見天邊一道白線滾滾而至。潮聲愈來愈響,當真是如千軍萬馬一般。江浪洶湧,遠處一道水牆疾推而前,心想:「天地間竟有如斯壯觀,今日大開眼界,也不枉辛苦一遭。」正瞧之際,只見一艘帆船乘浪衝至,白帆上繪著一隻黑色的大鷹,展開雙翅,似乎要迎面撲來。他想起「天鷹教」三字,心下暗自戒備。

  突然之間,那梢公猛地躍起,跳入江心,霎時間不見了蹤影。小船無人掌舵,給潮水一衝,登時打起圈了來,俞岱巖忙搶到後梢去把舵,便在此時,那黑鷹帆船砰的一聲,撞正小船。帆船的船頭包以堅鐵,一撞之下,小船船頭登時破了一個大洞,潮水猛湧進來。俞岱巖又驚又怒:「你天鷹教好奸!原來這梢公是你們的人,賺我來此。」眼見小船已不能乘坐,縱身高躍,落向帆船的船頭。

  這時剛好一個大浪湧到,將帆船一拋,憑空上升丈餘。俞岱巖身在半空,帆船上升,他變成落到了船底,危急中提一口真氣,左掌拍向船邊。一借力,雙臂急振,施展「梯雲縱」輕功,跟著又上竄丈餘,終於落上了帆船船頭。

  但見艙門緊閉,不見有人。俞岱巖叫道:「是天鷹教的朋友嗎?」他連說兩遍,船中無人答話。他伸手去推艙門,觸手冰涼,那艙門竟是鋼鐵鑄成,一推之下,絲毫不動。俞岱巖勁貫雙臂,大喝一聲,雙掌推出,喀喇一響,鐵門仍是不開,但鐵門與船艙邊相接的鉸鍊卻給他掌力震落了。鐵門搖幌了幾下,只須再加一掌,便能擊開。

  只聽得艙中一人說道:「武當派梯雲縱輕功,震山掌掌力,果然名下無虛。俞三俠,請你把背上的屠龍刀留下,我們送你過江。」話雖說得客氣,語意腔調卻十分傲慢,便似發號施令一般。俞岱巖尋思:「不知他如何知道我的姓名。」

  那人又道:「俞三俠,你心中奇怪,何以我們知道你的大名,是不是?其實一點也不希奇,這梯雲縱輕功和震山掌掌力,除了武當高手,又有誰能使得這般出神入化?俞三俠來到江南,我們天鷹教身為地主,沿途沒接待招呼,還得多多擔代啊。」俞岱巖倒覺不易回答,便道:「尊駕高姓大名,便請現身相見。」那人道:「天鷹教跟貴派無親無故,沒怨沒仇,還是不見的好。請俞三俠將屠龍刀放在船頭,我們這便送你過江。」

  俞岱巖氣往上衝,說道:「這屠龍刀是貴教之物嗎?」那人道:「這倒不是。此刀是武林至尊,天下武學之士,那一個不想據而有之。」俞岱巖道:「這便是了,此刀既落入在下手中,須得交到武當山上,聽憑師尊發落,在下可作不得主。」那人細聲細語說了幾句話,聲音低微,如蚊子叫一般,俞岱巖聽不清楚,問道:「你說甚麼?」

  艙裏那人又細聲細氣的說了幾句話,聲音更加低了。俞岱巖只聽到甚麼「俞三俠……屠龍刀……」幾個字,他走上兩步,問道:「你說甚麼?」這時一個浪頭打來,將帆船直拋了上去,俞岱巖胸腹間和大腿之上,似乎同時被蚊子叮了一口。其時正當春初,本來不該有蚊蚋,但他也不在意,朗聲說道:「貴教為了一刀,殺人不少,海神廟中遺屍數十,未免下手太過毒辣。」

  艙中那人道:「天鷹教下手向來分別輕重,對惡人下手重,對好人下手輕。俞三俠名震江湖,我們也不能害你性命,你將屠龍刀留下,在下便奉上蚊鬚針的解藥。」

  俞岱巖聽到「蚊鬚針」三字,一震之下,忙伸手到胸腹間適才被蚊子咬過的處所一按,只覺微微麻癢,明明是蚊蟲叮後的感覺,轉念一想,登時省悟:「他適才說話聲音故意模糊細微,引我走近,乘機發這細小的暗器。」想起海沙派眾鹽梟對天鷹教如此畏若蛇蠍,這暗器定是歹毒無比,眼下只有先擒住他,再逼他取出解藥救治,當下低哼一聲,左掌護面,右掌護胸,縱身便往船艙中衝了進去。

  人未落地,黑暗中勁風撲面,艙中人揮掌拍出。俞岱巖右掌擊出,盛怒之下,這一掌使了十成力。兩人雙掌相交,砰的一聲,艙中人向後飛出,喀喇喇聲響,撞毀不少桌椅等物。俞岱巖但覺掌中一陣劇痛。原來適才交了這掌,又已著了道兒,對方掌心暗藏尖刺利器,雙掌一交,幾根尖刺同時穿入他掌中。對方雖在他沉重掌力下受傷不輕,但黑暗中不知敵人多寡,不敢冒險逕自搶上擒人,又即躍回船頭。

  只聽那人咳嗽了幾下,說道:「俞三俠掌力驚人,果是不凡,佩服啊佩服。不過在下這掌心七星釘也另有一功,咱們倒成了半斤八兩,兩敗俱傷。」

  俞岱巖急忙取幾顆「天心解毒丹」服下,一抖包裹,取出屠龍寶刀,雙手持柄,呼的一聲,橫掃過去,但聽得擦的一下輕響,登時將鐵門斬成了兩截,這刀果然是鋒銳絕倫。他橫七豎八的連斬七、八刀,鐵鑄的船艙遇著寶刀,便似紙糊草紮一般。艙中那人縱身躍向後梢,叫道:「你連中二毒,還發甚麼威?」俞岱巖舞刀追上,攔腰斬去。

  那人見來勢兇猛,順手提起一隻鐵錨一擋,擦的一聲輕響,鐵錨從中斷截。那人向旁躍開,叫道:「要性命還是要寶刀?」俞岱巖道:「好!你給我解藥,我給你寶刀。」這時他腿上中了蚊鬚針之處漸漸麻癢,料知「天心解毒丹」解不了這毒,這把屠龍刀他是無意中得來,本不如何重視,於是將刀擲在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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