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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于管家手按刀柄,只怕胡斐出手相害,斜眼看苗若蘭時,卻見她神色如常,不禁暗嘆:「這位姑娘年幼無知,眼前便是殺父的大仇人,她竟不知天高地厚,盡吐真相。」只聽她說道:「家父尚未上山。她若知胡世兄是故人之子,縱有天大的要事,也早擱下,必已趕來與世兄相見。」

  胡斐更是奇怪,道:「姑娘知道在下身世,令尊卻不知曉,敢問何故?」苗若蘭道:「還是適才聽令友平君說的。」胡斐道:「啊,原來平四叔到了這兒,他人呢?」

  于管家一怔,在廳中四下一望,早不見了平阿四的人影,地上的一灘鮮血卻兀自未乾,心道:「自那鴿兒帶線入來,個個想著下峰逃生,竟都將此人忘了。他是胡斐的救命恩人,若是有甚麼不測,禍患又是加深了一層。」

  胡斐見他望著地下的一灘鮮血,臉色有異,大聲問道:「這是平四叔的血嗎?」于管家不敢打誑,只得應聲道:「是。」

  胡斐父母早喪,自幼由平阿四撫養長大,與他情若父子,一聞此言如何不驚?當下一躍而前,一伸手,握住于管家的右臂,厲聲喝道:「他在那裏?他……他怎樣了?」于管家只覺手臂劇痛,宛似一道鋼箍越收越緊,只得咬緊了牙齒竭力忍痛,額頭上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滲將出來,竟說不出一句話。

  苗若蘭緩緩說道:「胡世兄不必焦急,平四爺好好的在那邊。」說著伸手向西邊廂房一指。胡斐放脫了于管家的手臂,隨即騰身而起,砰的一聲,踢開西廂房房門,只見平阿四躺在榻上,正不住喘息。胡斐大喜,叫道:「四叔,你沒事嗎?」

  平阿四在廂房裏早就聽到他的聲音,低聲道:「還好,你放心。」胡斐搶上前去,見他臉如金紙,呼吸低微,適才一時之間的喜悅又轉為擔憂,問道:「怎麼受的傷?傷的厲害麼?」平阿四道:「這事說來話長。若不是苗姑娘搭救,今生不能再跟你相見了。」原來眾人一見白鴿傳絲,一窩蜂般的湧出大廳。苗若蘭乘機與琴兒將平阿四扶入了廂房。後來寶樹欲待傷他性命,卻已找他不到,情勢緊急,不及仔細尋找,平阿四因此而得保全。

  胡斐點點頭,從衣囊中取出一顆朱紅丸藥,塞在他的口裏,道:「四叔,你先服了這顆傷藥。」

  他見平阿四將傷藥嚼爛吞下,稍稍放心,回到廳上,向苗若蘭一揖到地,道:「多謝姑娘救我平四叔。」苗若蘭忙即還禮,道:「平四爺古道熱腸,小妹欽仰得緊。些些微勞,何足掛齒?」胡斐道:「生死大事,豈是微勞?在下感激不盡。」

  苗若蘭見他神情粗豪,吐屬卻頗為斯文,說道:「胡世兄遠來,莊上無以為敬。琴兒,快取酒餚出來。」胡斐道:「此間主人約定在下今日午時相會,怎麼到此刻還不出來相見?」

  苗若蘭道:「主人因要事下山,想來途中,未及趕回,致誤世兄之約,小妹先此謝過。」

  胡斐聽她應對得體,心中更奇:「苗范田三家向稱人才鼎盛,怎麼男子漢都縮在後面,卻叫這樣一個弱不禁風的少女出來推搪?這姑娘對我絲毫不示怯意,難道她竟是一身武藝,卻有意的深藏不露嗎?」只見琴兒托了一隻木盤過來,盤中放著一大壺酒,一隻酒杯,她左手拿著木盤,右手在杯中斟上了酒,笑道:「胡相公,山上的雞鴨魚肉、蔬菜瓜果,通通給你的平四爺毀啦。對不起,只好請你喝杯白酒。」

  胡斐見那木盤正在他與苗若蘭之間,當即伸出左手,在盤邊輕輕一推,木盤逕向苗若蘭肩上撞去。這一推雖似出手甚輕,其實借勁打人,受著的人若是不加抵禦,就如中了兵刃之傷無異。苗若蘭不會武藝,只是順乎自然的微微一讓,並未出招化勁,眼見這一下便要身受重傷。

  于管家大驚,他自知武功與胡斐差得太遠,縱然不顧性命的上前救援,也必無濟於事,只叫得一聲:「啊喲!」卻見胡斐左手兩根手指已迅捷無比的拉住了木盤,這一下時機湊合得極準,盤邊與苗若蘭的外衣只微微一碰,立即縮回。她絲毫不知就在這一瞬之間,自己已從生到死、從死到生的走了一個循環。

  胡斐道:「令尊打遍天下無敵手,卻何以不傳姑娘武功?素聞苗家劍門中,傳子傳女,一視同仁。」苗若蘭道:「我爹爹立志要化解這場百餘年來糾纏不清的仇怨,是以苗家劍法,至他而絕,不再傳授子弟。」

  胡斐愕然,拿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隔了片刻,方始舉到口邊,一飲而盡,叫道:「苗人鳳,苗大俠,好!果然稱得上『大俠』二字!」

  苗若蘭道:「我曾聽爹爹說起令尊當日之事。那時令堂請我爹爹飲酒,旁人說道須防酒中有毒。我爹爹言道:『胡一刀乃天下英雄,光明磊落,豈能行此卑劣之事?』今日我請你飲酒,胡世兄居然也是坦率飲盡,難道你也不怕別人暗算嗎?」

  胡斐一笑,從口中吐出一顆黃色藥丸,說道:「先父中人奸計而死,我若再不防,豈非癡呆?這藥丸善能解毒,諸毒不侵,只是適才聽了姑娘之言,倒顯得我胸襟狹隘了。」說著自己斟了一杯酒,又是一飲而盡。

  苗若蘭道:「山上無下酒之物,殊為慢客。小妹量窄,又不能敬陪君子。古人以漢書下酒,小妹有漢琴一張,欲撫一曲,以助酒興,但恐有污清聽。」胡斐喜道:「願聞雅奏。」琴兒不等小姐再說,早進內室去抱了一張古琴出來,放在桌上,又換了一爐香點起。

  苗若蘭輕抒素腕,「仙翁、仙翁」的調了幾聲,彈將起來,隨即撫琴低唱:「來日大難,口燥舌乾。今日相樂,皆當喜歡。經歷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喬,奉藥一丸。」唱到這裏,琴聲未歇,歌辭已終。

  胡斐少年時多歷苦難,專心練武,二十餘歲後頗曾讀書,聽得懂她唱的是一曲「善哉行」,那是古時宴會中主客贈答的歌辭,自漢魏以來,少有人奏,不意今日上山報仇,卻遇上這件饒有古風之事。她唱的八句歌中,前四句勸客盡歡飲酒,後四句頌客長壽。適才胡斐含藥解毒,歌中正好說到靈芝仙藥,那又有雙關之意了。

  他輕輕拍擊桌子,吟道:「自惜袖短,內手知寒。慚無靈輒,以報趙宣。」意思說主人慇勤相待,自慚沒甚麼好東西相報。

  苗若蘭聽他也以「善哉行」中的歌辭相答,心下甚喜,暗道:「此人文武雙全,我爹爹知道胡伯伯有此後人,必定歡喜。」當下唱道:「月沒參橫,北斗闌干。親交在門,饑不及餐。」意思說時候雖晚,但客人光臨,高興得飯也來不及吃。

  胡斐接著吟道:「歡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憂?彈箏酒歌。淮南八公,要道不煩,參駕六龍,遊戲雲端。」最後四句是祝頌主人成仙長壽,與主人首先所唱之辭相應答。

  胡斐唱罷,舉杯飲盡,拱手而立。苗若蘭劃絃而止,站了起來。兩人相對行禮。

  胡斐將酒杯放在桌上,說道:「主人既然未歸,明日當再造訪。」大踏步走向西廂房,將平阿四負在背上,向苗若蘭微微躬身,走出大廳。苗若蘭出門相送,只見他背影在崖邊一閃,拉著繩索溜下山峰去了。

  她望著滿山白雪,靜靜出神。琴兒道:「小姐,你想甚麼?快進去吧,莫著了涼。」苗若蘭道:「我不冷。」她自己心中其實也不知到底在想甚麼。琴兒催了兩次,苗若蘭才慢慢回進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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