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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只聽龍島主接著說道:「西門先生當年一掌斃七霸,一筆挑八寨……」(群雄均想:果然是他!)「……在下和木兄弟仰慕已久,今日得接尊範,豈敢對先生無禮?」

  西門觀止道:「不敢,在下昔年此等小事,在中原或可逞狂於一時,但在二島主眼中瞧來,直如童子操刀,不值一哂。」

  龍島主道:「西門先生太謙了。尊駕適才所問,我二人正欲向各位分說明白。只是這粥中的『斷腸蝕骨腐心草』乘熱而喝,效力較高,各位請先喝粥,再由在下詳言如何?」

  石破天聽著這二人客客氣氣的說話,成語甚多,倒有一半不懂,飢腸轆轆,早已餓得狠了,一聽龍島主如此說,忙端起粥碗,唏哩呼嚕的喝了大半碗,只覺藥氣雖然刺鼻,入口卻甜甜的並不難吃,頃刻間便喝了個碗底朝天。

  群雄有的心想:「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徒逞一時之豪,就是非死不可,也不用搶著去鬼門關啊。」有的心想:「左右是個死,像這位少年英雄那樣,倒也乾淨爽快。」

  白自在喝采道:「妙極!我雪山派的孫女婿,果然與眾不同。」時至此刻,他兀自覺得天下各門各派之中,畢竟還是雪山派高出一籌,石破天很給他掙面子。

  自凌霄城石牢中的一場搏鬥,白自在銳氣大挫,自忖那「古往今來天下劍法第一、拳腳第一、內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傑、大俠士、大宗師」這個頭銜之中,「內功第一」四字勢須刪去;等見到那斟酒侍僕接起粥碗的身手,隱隱覺得那「拳腳第一」四字,恐怕也有點靠不住了,轉念又想:「俠客島上人物未必武功真的奇高,這侍僕說不定便是俠客島上的第一高手,只不過裝作了侍僕模樣來嚇唬人而已。」

  他見石破天漫不在乎的大喝毒粥,頗以他是「雪山派掌門的孫女婿」而得意,胸中豪氣陡生,當即端起粥碗,呼呼有聲的大喝了幾口,顧盼自雄:「這大廳之上,只有我和這小子膽敢喝粥,旁人那有這等英雄豪傑?」但隨即想道:「我是第二個喝粥之人,就算是英雄豪傑,卻也是天下第二了。我那頭銜中『大英雄、大豪傑』六字,又非刪除不可。」不由得大是沮喪,尋思:「既然是喝毒粥,反正是個死,又何不第一個喝?現下成了『天下第二』,好生沒趣。」

  他在那裏自怨自艾,龍島主以後的話就沒怎麼聽進耳中。龍島主說的是:「四十年前,我和木兄弟訂交,意氣相投,本想聯手江湖,在武林中賞善罰惡,好好做一番事業,不意甫出江湖,便發現了一張地圖。從那圖旁所注的小字中細加參詳,得悉圖中所繪的無名荒島之上,藏有一份驚天動地的武功秘訣……」

  解文豹插口道:「這明明便是俠客島了,怎地是無名荒島?」那拂袖擋粥的老者喝道:「解兄弟不可打斷了龍島主的話頭。」解文豹悻悻的道:「你就是拚命討好,他也未必饒了你的性命。」

  那老者大怒,端起臘八粥,一口氣喝了大半碗,說道:「你我相交半生,你當我鄭光芝是甚麼人?」解文豹大悔,道:「大哥,是我錯了,小弟向你陪罪。」當即跪下,對著他磕了三個響頭,順手拿起旁邊席上的一碗粥來,也是一口氣喝了大半碗。鄭光芝搶過去抱住了他,說道:「兄弟,你我當年結義,立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這番誓願今日果然得償,不枉了兄弟結義一場。」兩人相擁在一起,又喜又悲,都流下淚來。

  石破天聽到他說「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之言,不自禁的向張三、李四二人瞧去。

  張三、李四相視一笑,目光卻投向龍島主和木島主。木島主略一點首。張三、李四越眾而出,各自端起一碗臘八粥,走到石破天席邊,說道:「兄弟,請!」

  石破天忙道:「不,不!兩位哥哥,你們不必陪我同死。我只求你們將來去照看一下阿綉……」張三笑道:「兄弟,咱們結拜之日,曾經說道,他日有難共當,有福共享。你既已喝了臘八粥,我們做哥哥的豈能不喝?」說著和李四二人各將一碗臘八粥喝得乾乾淨淨,轉過身來,躬身向兩位島主道:「謝師父賜粥!」這才回入原來的行列。

  群雄見張三、李四為了顧念與石破天結義的交情,竟然陪他同死,比之本就難逃大限的鄭光芝和解文豹更是難了萬倍,心下無不飲佩。

  白自在尋思:「像這二人,才說得上一個『俠』字。倘若我的結義兄弟服了劇毒,我白自在能不能顧念金蘭之義,陪他同死?」想到這一節,不由得大為躊躇。又想:「我既然有這片刻猶豫,就算終於陪人同死,那『大俠士』三字頭銜,已未免當之有愧。」

  只聽得張三說道:「兄弟,這裏有些客人好像不喜歡這臘八粥的味兒,你若愛喝,不妨多喝幾碗。」石破天餓了半天,一碗稀粥本原是不足驅饑,心想反正已經喝了,多一碗少一碗也無多大分別,斜眼向身邊席上瞧去。

  附近席上數人見到他目光射來,忙端起粥碗,紛紛說道:「這粥氣味太濃,我喝不慣。小英雄隨便請用,不必客氣。」眼見石破天一雙手接不了這許多碗粥,生怕張三反悔,失去良機,忙不迭的將粥碗放到石破天桌上。石破天道:「多謝!」一口氣又喝了兩碗。

  龍島主微笑點頭,說道:「這位解英雄說得不錯,地圖上這座無名荒島,便是眼前各位處身所在的俠客島了。不過俠客島之名,是我和木兄弟到了島上之後,這才給安上的。那倒也不是我二人狂妄僭越,自居俠客。其中另有緣故,各位待會便知。我們依著圖中所示,在島上尋找了十八天,終於找到了武功秘訣的所在。原來那是首古詩的圖解,含義極是深奧繁複。我二人大喜之下便即按圖解修習。

  「唉!豈不知福兮禍所倚,我二人修習數月之後,忽對這圖解中所示武功生了歧見,我說該當如此練,木兄弟卻說我想法錯了,須得那樣練。二人爭辯數日,始終難以說服對方,當下約定各練各的,練成之後再來印證,且看到底誰錯。練了大半年後,我二人動手拆解,只拆得數招,二人都不禁駭然,原來……原來……」

  他說到這裏,神色黯然,住口不言。木島主嘆了一口長氣,也大有鬱鬱之意。過了好一會,龍島主才又道:「原來我二人都練錯了!」

  群雄聽了,心中都是一震,均想他二人的徒弟張三、李四武功已如此了得,他二人自然更是出神入化,深不可測,所修習的當然不會是尋常拳腳,必是最高深的內功,這內功一練錯,小則走火入魔,重傷殘廢,大則立時斃命,最是要緊不過。

  只聽龍島主道:「我二人發覺不對,立時停手,相互辯難剖析,鑽研其中道理。也是我二人資質太差,而圖解中所示的功夫又太深奧,以致再鑽研了幾個月,仍是疑難不解。恰在此時,有一艘海盜船飄流到島上,我兄弟二人將三名盜魁殺了,對餘眾分別審訊,作惡多端的一一處死,其餘受人裹脅之徒便留在島上。我二人商議,所以鑽研不通這份古詩圖解,多半在於我二人多年練武,先入為主,以致把練功的路子都想錯了,不如收幾名弟子,讓他們來想想。於是我二人從盜夥之中,選了六名識字較多、秉性聰穎而武功低微之人,分別收為徒弟,也不傳他們內功,只是指點了一些拳術劍法,便要他們去參研圖解。

  「那知我的三名徒兒和木兄弟的三名徒兒參研得固然各不相同,甚而同是我收的徒兒之間,三人的想法也是大相逕庭,木兄弟的三名徒兒亦復如此。我二人再仔細商量,這份圖解是從李太白的一首古詩而來,我們是粗魯武人,不過略通文墨,終不及通儒學者之能精通詩理,看來若非文武雙全之士,難以真正解得明白。於是我和木兄弟分入中原,以一年為期,各收四名弟子,收的或是滿腹詩書的儒生,或是詩才敏捷的名士。」

  他伸手向身穿黃衣和青衣的七八名弟子一指,說道:「不瞞諸位說,這幾名弟子若去應考,中進士、點翰林是易如反掌。他們初時來到俠客島,未必皆是甘心情願,但學了武功,又去研習圖解,卻個個死心塌地的留了下來,都覺得學武練功遠勝於讀書做官。」

  群雄聽他說:「學武練功遠勝於讀書做官。」均覺大獲我心,許多人都點頭稱是。

  龍島主又道:「可是這八名士人出身的弟子一經參研圖解,各人的見地卻又各自不同,非但不能對我與木兄弟有所啟發,議論紛紜,反而讓我二人越來越糊塗了。

  「我們無法可施,大是煩惱,若說棄之而去,卻又無論如何狠不起心。有一日,木兄弟道:『當今之世,說到武學之精博,無過於少林高僧妙諦大師,咱們何不請他老人家前來指教一番?』我道:『妙諦大師隱居十餘年,早已不問世事,就只怕請他不到。』木兄弟道:『我們何不抄錄一兩張圖解,送到少林寺去請他老人家過目?倘若妙諦大師置之不理,只怕這圖解也未必有如何了不起的地方。咱們兄弟也就不必再去理會這勞什子了。』我道:『此計大妙,咱們不妨再錄一份,送到武當山愚茶道長那裏。少林、武當兩派的武功各擅勝場,這兩位高人定有卓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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