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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突然間鐘鼓之聲大作,一名黃衫漢子朗聲說道:「俠客島龍島主、木島主兩位島主肅見嘉賓。」

  眾來賓心頭一震,人人直到此時,才知俠客島原來有兩個島主,一個姓龍,一個姓木。

  中門打開,走出兩列高高矮矮的男女來,右首的一色穿黃,左首的一色穿青。那贊禮人叫道:「龍島主、木島主座下眾弟子,謁見貴賓。」

  只見那兩個分送銅牌的賞善罰惡使者也雜在眾弟子之中,張三穿黃,排在右首第十一,李四穿青,排在左首第十三,在他二人身後,又各有二十餘人。眾人不由得都倒抽了一口涼氣。張三、李四二人的武功,大家都曾親眼見過,那知他二人尚有這許多同門兄弟,想來各同門的功夫和他們也均在伯仲之間,都想:「難怪三十年來,來到俠客島的英雄好漢個個有來無回。且不說旁人,單只須賞善罰惡二使出手,我們這些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又有那幾個能在他們手底走得到二十招以上?」

  兩列弟子分向左右一站,一齊恭恭敬敬的向群雄躬身行禮。群雄忙即還禮。張三、李四二人在中原分送銅牌之時,談笑殺人,一舉手間,往往便將整個門派幫會盡數屠戮,此刻回到島上,竟是目不斜視,恭謹之極。

  細樂聲中,兩個老者並肩緩步而出,一個穿黃,一個穿青。那贊禮的喝道:「敝島島主歡迎列位貴客大駕光降。」龍島主與木島主長揖到地,群雄紛紛還禮。

  那身穿黃袍的龍島主哈哈一笑,說道:「在下和木兄弟二人僻處荒島,今日得見眾位高賢,大感榮寵。只是荒島之上,諸物簡陋,款待未周,各位見諒。」說來聲音十分平和,這俠客島孤懸南海之中,他說的卻是中州口音。木島主道:「各位請坐。」他語音甚尖,似是閩廣一帶人氏。

  待群雄就座後,龍木兩位島主才在西側下首主位的一張桌旁坐下。眾弟子卻無坐位,各自垂手侍立。

  群雄均想:「俠客島請客十分霸道,客人倘若不來,便殺他滿門滿幫,但到得島上,禮儀卻又甚是周到,假惺惺的做作,倒也似模似樣,且看他們下一步又出甚麼手段。」有的則想:「囚犯拉出去殺頭之時,也要給他吃喝一頓,好言安慰幾句。眼前這宴會,便是我們的殺頭羹飯了。」

  眾人看兩位島主時,見龍島主鬚眉全白,臉色紅潤,有如孩童;那木島主的長鬚稀稀落落,兀自黑多白少,但一張臉卻滿是皺紋。二人到底多大年紀,委實看不出來,總是在六十歲到九十歲之間,如說兩人均已年過百歲,也不希奇。

  各人一就座,島上執事人等便上來斟酒,跟著端上菜餚。每人桌上四碟四碗,八色菜餚,雞、肉、魚、蝦,煮得香氣撲鼻,似也無甚異狀。

  石破天靜下心來,四顧分坐各桌的來賓,見上清觀觀主天虛道人到了;關東四大門派的范一飛、風良、呂正平、高三娘子也到了。這些人心下惴惴,和石破天目光相接時都只點了點頭,卻不出聲招呼。

  龍木二島主舉起酒杯,說道:「請!」二人一飲而盡。

  群雄見杯中酒水碧油油地,雖然酒香甚冽,心中卻各自嘀咕:「這酒中不知下了多厲害的毒藥。」大都舉杯在口唇上碰了一碰,並不喝酒,只有少數人心想:「對方要加害於我,不過舉手之勞,酒中有毒也好,無毒也好,反正是個死,不如落得大方。」當即舉杯喝乾,在旁侍候的僕從便又給各人斟滿。

  龍木二島主敬了三杯酒後,龍島主左手一舉。群僕從內堂魚貫而出,各以漆盤托出一大碗、一大碗熱粥,分別放在眾賓客面前。

  群雄均想:「這便是江湖上聞名色變的臘八粥了。」只見熱粥蒸氣上冒,兀自在一個個氣泡從粥底鑽將上來,一碗粥盡作深綠之色,瞧上去說不出的詭異。本來臘八粥內所和的是紅棗、蓮子、茨實、龍眼乾、赤豆之類,但眼前粥中所和之物卻菜不像菜,草不像草,有些似是切成細粒的樹根,有些似是壓成扁片的木薯,藥氣極濃。群雄均知,毒物大都呈青綠之色,這一碗粥深綠如此,只映得人面俱碧,藥氣刺鼻,其毒可知。

  高三娘子一聞到這藥味,心中便不禁發毛,想到在煮這臘八粥時,鍋中不知放進了多少毒蛇、蜈蚣、蜘蛛、蠍子,忍不住便要嘔吐,忙將粥碗推到桌邊,伸袖掩住鼻子。

  龍島主道:「各位遠道光臨,敝島無以為敬。這碗臘八粥外邊倒還不易喝到,其中最主要的一味『斷腸蝕骨腐心草』,要開花之後效力方著。但這草隔十年才開一次花。我們總要等其開花之後,這才邀請江湖同道來此同享,屈指算來,這是第四回邀請。請,請,不用客氣。」說著和木島主左手各端粥碗,右手舉箸相邀。

  眾人一聽到「斷腸蝕骨腐心草」之名,心中無不打了個突。雖然來到島上之後,人人都沒打算活著離去,但臘八粥中所含毒草的名稱如此驚心動魄,這龍島主竟爾公然揭示,不由得人人色為之變。

  只見龍木二島主各舉筷子向眾人劃了個圓圈,示意遍請,便舉碗吃了起來。群雄心想:「你們這兩碗粥中,放的自是人參燕窩之類的大補品了。」

  忽見東首一條大漢霍地站起,戟指向龍木二人喝道:「姓龍的、姓木的聽著:我關西解文豹來到俠客島之前,早已料理了後事。解某是頂天立地、鐵錚錚的漢子,你們要殺要剮,姓解的豈能皺一皺眉頭?要我吃喝這等骯髒的毒物,卻萬萬不能!」

  龍島主一愕,笑道:「解英雄不愛喝粥,我們豈敢相強?卻又何必動怒?請坐。」

  解文豹喝道:「姓解的早豁出了性命不要。早死遲死,還不是個死?偏要得罪一下你們這些恃強橫行、為禍人間的狗男女!」說著端起桌上熱粥,向龍島主劈臉擲去。

  隔著兩隻桌子的一名老者突然站起,喝道:「解賢弟不可動粗!」袍袖一拂,發出一股勁風,半空中將這碗粥擋了一擋。那碗粥不再朝前飛出,略一停頓,便向下摔落,眼見一隻青花大海碗要摔成碎片,一碗粥濺得滿地。一名在旁斟酒的侍僕斜身縱出,弓腰長臂,伸手將海碗抄起,其時碗底離地已不過數寸,真是險到了極處。

  群雄忍不住高聲喝采:「好俊功夫!」采聲甫畢,群雄臉上憂色更深,均想:「一個侍酒的廝僕已具如此身手,我們怎能再活著回去?」各人心中七上八下,有的想到家中兒孫家產;有的想著尚有大仇未報;有的心想自己一死,本幫偌大基業不免就此風流雲散;更有人深自懊悔,早算到俠客島邀宴之期將屆,何不及早在深山中躲了起來?一直總是存著僥倖之心,企盼邀宴銅牌不會遞到自己手中,待得大禍臨頭,又盼俠客島並非真如傳聞中的厲害,待得此刻眼見那侍僕飛身接碗,連這最後一分的僥倖之心,終於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個身材高瘦的中年書生站了起來,朗聲道:「俠客島主屬下廝養,到得中原,亦足以成名立萬。兩位島主若欲武林為尊,原是易如反掌,卻又何必花下偌大心機,將我們召來?在下來到貴島,自早不存生還之想,只是心中留著老大一個疑團,死不瞑目。還請二位島主開導,以啟茅塞,在下這便引頸就戮。」這番話原是大家都想說的,只是不及他如此文謅謅的說得十分得體,人人聽了均覺深得我心,數百道目光又都射到龍木二島主臉上。

  龍島主笑道:「西門先生不必太謙。」

  群雄一聽,不約而同的都向那書生望去,心想:「這人難道便是二十多年前名震江湖的西門秀才西門觀止?瞧他年紀不過四十來歲,但二十多年前,他以一雙肉掌擊斃陝北七霸,三日之間,以一枝鑌鐵判官筆連挑河北八座綠林山寨,聽說那時便已四十開外,自此之後,便即銷聲匿跡,不知存亡。瞧他年歲是不像,然複姓西門的本已不多,當今武林中更無另一個作書生打扮的高手,多半便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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