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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石破天一呆,道:「對不起!」忙放下了她,伸掌按住那老婦的「靈台穴」,也不知如何運送內力,便照丁璫所教以「虎爪手」抓人「靈台穴」的法子,發勁吐出。

  那老婦「啊」一聲,醒了過來,罵道:「渾小子,你幹甚麼?」石破天道:「這位姑娘叫我給你運送內力,你……你果然醒過來啦。」那老婦罵道:「你封了我穴道啦,運送內力,是這麼幹的?」石破天訕訕的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實在不會,請你教一教。」

  適才他這麼一使勁,只震得那老婦五臟六腑幾欲翻轉,「靈台穴」更被封閉,好在她練功走火,穴道早已自塞,這時封上加封,也不相干。她初醒時十分惱怒,但已知他內力渾厚無比,心想:「這傻小子天賦異稟,莫非無意中食了靈芝仙草,還是甚麼通靈異物的內丹,以致內力雖強,卻不會運使。我練功走火,或能憑他之力,得能打通被封的經脈?」便道:「好,我來教你。你將內息存於丹田,感到有一股熱烘烘的暖氣了,是不是?你心中想著,讓那暖氣通到手少陽膽經的經脈上。」

  這些經脈穴道的名稱,當年謝煙客在摩天崖上都曾教過,石破天依言而為,毫不費力的便將內力集到了掌心,他所修習的「羅漢伏魔功」乃少林派第一精妙內功,並兼陰陽剛柔之用,只是向來不知用法,等如一人家有寶庫,金銀堆積如山,卻覓不到那枚開庫的鑰匙,此刻經那老婦略加指撥,依法而為,體內本來蓄積的內力便排山倒海般湧出。

  那老婦叫道:「慢些,慢……」一言未畢,已「哇」的一聲,吐出大口黑血。

  石破天吃了一驚,叫道:「啊喲!怎麼了?不對麼?」阿綉道:「這位大哥,我奶奶請你緩緩運力,不可太急了。」那老婦罵道:「傻瓜,你想要我的命嗎?你將內力運一點兒過來,等我吸得幾口氣,再送一點兒過來。」

  石破天道:「是,是!對不起。」正要依法施為,突見丁不四一躍而起,叫道:「他奶奶的,咱們再比過,剛才不算。」那老婦道:「老不要臉,為甚麼不算?明明是你輸了。剛才他只須在你身上補上一刀一劍,你還有命麼?」

  丁不四自知理虧,不再和那老婦鬥口,呼的一掌,便向石破天拍來,喝道:「這招拆法我教過你,不算不講理吧?」石破天忙依他所授招式,揮掌擋開。丁不四跟著又是一掌,喝道:「這一招我也教過你的,總不能說我耍無賴欺侮小輩了罷?」他每出一招,果然都是曾經教過石破天的,顯得自己言而有信,是個君子。

  他越打越快,十餘招後,已來不及說話,只是不住叱喝:「教過你的,教過的,教過!教過!教……教……教……」如此迅速出招,石破天雖然天資聰穎,總是無法只學過一遍,便將諸般繁複的掌法盡數記住活用,對方拳腳一快,登時便無法應付,眼見數招之間,便會傷於丁不四的掌底,正在手忙腳步亂之際,忽聽得那老婦叫道:「且慢,我有話說。」

  丁不四住手不攻,問道:「小翠,你要說甚麼?」那老婦向石破天道:「少年,我身子不舒服,你再來送一些內力給我。」丁不四點頭道:「那很好。你走火後經脈窒滯,你既不願我相助,叫他出點力氣倒好。這少年武功不行,內力挺強!」

  那老婦哼了一聲,冷冷的道:「是啊,他武功是你教的,內力卻不是你教的,他武功不行,內力挺強。」丁不四怒道:「他武功怎麼能算是我教的,我只教了他半天,只須他跟我學得三年五載,哼,小一輩人物之中,沒一個能是他敵手。」那老婦道:「就算學得跟你一模一樣,又有甚麼用?他不學你的武功,便能將你打敗,學得了你的武功,只怕反而打你不過了。越學越差,你說是學你的好,還是不學的好?」丁不四登時語塞,呆了一呆,說道:「他那兩招虎爪手和玉女拈針,還不是我丁家的功夫?」

  那老婦道:「這是丁不三的孫女所教,可不是你教的。少年,你過來,別去理他。」

  石破天道:「是!」坐到那老婦身側,伸手又去按住她靈台穴,運功助她打通經脈,這一次將內力極慢極慢的送去,惟恐又激得她吐血。

  那老婦緩緩伸臂,將衣袖遮在臉上,令丁不四見不到自己在開口說話,又聽不到話聲,低聲道:「待會他再和你廝打,你手掌之上須帶內勁。就像這樣把內勁運到拳掌之中。只要見到他伸掌拍來,你就用他一模一樣的招式,和他手心相抵,把內勁傳到他身上。這老兒想把你逼下江中淹死,你記好了,見到他使甚麼招,你也就使甚麼招。只有用這法子,方能保得……保得咱們三人活命。」她和石破天只相處幾個時辰,便已瞧出他心地良善,若要他為他自己而和丁不四為難,多半他會起退讓之心,不一定能遵照囑咐,但說「方能保得咱三人活命」,那是將他祖孫二人的性命也包括在內了,料想他便能全力以赴。

  石破天點了點頭。那老婦又道:「你暫且不用給我送內力。待會你和那老兒雙掌相抵,送出內力時可不能慢慢的來,須得急吐而出,越強越好。」石破天道:「他會不會吐血?」那老婦道:「不會的。我練功走火,半點內力也沒有了,你的內力猛然湧到,我無法抗拒,這才吐血。這老兒的內力強得很,剛才你抓住他背心穴道,他並沒吐血,是不是?你若不出全力,反而會給他震得吐血。你若受傷,那便沒人來保護我祖孫二人,一個老太婆,一個小姑娘,躺在這裏動彈不得,只有任人宰割欺凌。」

  石破天聽到這裏,心頭熱血上湧,只覺此刻立時為這老婆婆和姑娘死了也是毫不皺眉,其實她二人是何等樣人,是善是惡,他卻是一無所知。

  那老婦將遮在臉上的衣袖緩緩拿開,說道:「多謝你啦。丁不四死不認輸,你就和他過過招。唉,老婆子活了這一把年紀,天下的真好漢、大英雄也見過不少,想不到臨到歸天之際,眼前見到的卻是一隻老狗熊,當真夠冤。」丁不四怒道:「你說老狗熊,是罵我嗎?」那老婦微微一笑,說道:「一個人若有三分自知之明,也許還不算壞得到了家。丁老四,你要殺他,還不容易?只管使些從來沒教過他的招數出來,包管他招架不了。」

  丁不四怒道:「丁老四豈是這等無恥之徒?你瞧仔細了,招招都是我教過他的。」那老婦原是要激他說這句話,嘆了口氣,不再作聲。

  丁不四「哼」的一聲,大聲道:「大粽子,這招『逆水行舟』要打過來啦!那是我教過你的,可別忘了。」說著雙膝微曲,身子便矮了下去,左掌自下而上的揮出。

  石破天聽他說「逆水行舟」,心下已有預備,也是雙膝微曲,左掌自下而上的揮出。

  丁不四喝道:「錯了!不是這樣拆法。」一句話沒說完,眼見石破天右掌即將和自己左掌相碰,心下一凜:「這小子內力甚強,只怕猶在我之上。若跟他比拚內力,那可沒甚麼味道。」當即收回左掌,右掌推了出去,那一招叫作「奇峰突起」。石破天心中記著那老婦的話,跟著也使一招「奇峰突起」,掌中已帶了三分內勁。丁不四陡覺對方掌力陡強,手掌未到,掌風已然撲面而來,心下微感驚訝,立即變招。

  石破天凝視丁不四的招式,見他如何出掌,便跟著依樣葫蘆,這麼一來,不須記憶如何拆解,只是依樣學樣,心思全用以凝聚內力,果然掌底生風,打出的掌力越來越強。

  丁不四卻有了極大的顧忌,處處要防到對手手掌和自己手掌相碰,生怕一黏上手之後,硬碰硬的比拚內力,好幾次捉到石破天的破綻,總是眼見他照式施為,便不得不收掌變招。他自成名以來,江湖上的名家高手會過不知多少,卻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對手,不論自己出甚麼招式,對方總是照抄。倘若對方是個成名人物,如此打法自是跡近無賴,當下便可立斥其非,但偏偏石破天是個徒具內力、不會武功之人,講明只用自己所授的招式來跟自己對打,這般學了個十足十,原是名正言順之舉。他心下焦躁,不住咒罵,卻始終奈何石破天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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