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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那老人大驚,一掌將船篷掀起了半邊,右手探出,已抓住了那老婦的手臂。那老婦凝聚了半天的真氣立時渙散,應聲而倒。那老人一搭她的脈搏,驚道:「小翠,你是練功走了火嗎?幹麼不早說,卻在強撐?」那老婦氣喘喘的道:「放開手,別管我,快滾出去!」那老人道:「你經脈逆轉,甚是凶險,若不早救,只怕……只怕要成為殘廢。我來助你一臂之力。」那老婦怒道:「你再碰一下我的身子,我縱不能動,也要咬舌頭,立時自盡。」

  那老人忙縮回手掌,說道:「你的手太陰肺經、手少陰心經、手少陽三焦經全都亂了,這個……這個……」那老婦道:「你一心一意只想勝過我。我練功走火,豈不是再好也沒有了?正好如了你的心願。」那老人道:「咱們不談這個。阿綉,你怎麼了?快勸勸你奶奶。你……你……咦!你怎麼跟一個大男人睡在一起,他是你的情郎,還是你的小女婿兒?」

  阿綉和石破天齊聲道:「不,不是的,我們都動不了啦。」

  那老人大是奇怪,伸手將石破天一拉。石破天給帆索綁得直挺挺地,腰不能曲,手不能彎,給他這麼一拉,便如一根木材般從被窩中豎了起來。那老人出其不意,倒嚇了一大跳,待得看清,不禁哈哈大笑,道:「阿綉,端陽節早過,你卻在被窩中藏了一隻大粽子。」

  阿綉急道:「不是的,他是外邊飛進來的,不……不是我藏的。」

  那老人笑道:「你怎麼也不能動,也變成了一隻大粽子麼?」

  那老婦厲聲道:「你敢伸一根指頭碰到阿綉,我和你拚命。」

  那老人嘆了口氣,道:「好,我不碰她。」轉頭向梢公道:「船家,轉舵掉頭,扯起帆來,我叫你停時便停船。」那梢公不敢違拗,應道:「是!」慢慢轉舵。

  那老婦怒道:「幹甚麼?」那老人道:「接你到碧螺山去好好調養。你這次走火,非同小可。」那老婦道:「我死也不上碧螺山。我又沒輸給你,幹麼迫我到你的狗窩去?」那老人道:「咱們約好了在長江比武,我輸了到你家磕頭,你輸了便到我家裏。是你自己練功走火也好,是你鬥不過我也好,總而言之,這一次你非上碧螺山走一遭不可。我幾十年來的心願,這番總算得償,妙極,妙極!」那老婦怒發如狂,叫道:「不去,不去,不……」越叫越淒厲,陡然間一口氣轉不過來,竟爾暈了過去。

  那老人笑吟吟的道:「你不去也得去,今日還由得你嗎?」

  石破天忍不住插口道:「她既不願去,你怎能勉強人家?」

  那老人大怒,喝道:「要你放甚麼狗屁?」反掌便往他臉上打去。

  這一掌眼見便要打得他頭暈眼花、牙齒跌落,突然之間,見到石破天臉上一個漆黑的掌印,那老人一怔之下,登時收掌,笑道:「啊哈,大粽子,我道是誰將你綁成這等模樣,原來是我那乖乖侄孫女。你臉上這一掌,是給我侄孫女打的,是不是?」

  石破天不明所以,問道:「你侄孫女?」那老人道:「你還不知老夫是誰?我是丁不四,丁不三是我哥哥,他年紀比我大,武功卻不及我……我的侄孫女……」石破天看他相貌確與丁不三有幾分相似,服飾也差不多,只是腰間纏著一條黃光燦然的金帶,便道:「啊,是了,叮叮噹噹是你侄孫女,不錯,這一掌正是叮叮噹噹打的,我也是給她綁的。」

  丁不四捧腹大笑,道:「我原說天下除了阿璫這小丫頭,再沒第二個人這麼頑皮淘氣。很好,很好,很好!她為甚麼綁你?」石破天道:「她爺爺要殺我,說我武功太差,是個白痴。」丁不四更是大樂,笑得彎下腰來,道:「老三要殺的人,老四既然撞上了,那就……那就……」石破天驚道:「你也要殺?」

  丁不四道:「丁不四的心意,天下有誰猜得中?你以為我要殺你,我就偏偏不殺。」站起身來,左手抓住石破天後領提將起來,右手併掌如刀,在他身上重重纏繞的帆索自上而下急劃而落,數十重帆索立時紛紛斷絕,當真是利刃也未必有如此鋒銳。

  石破天讚道:「老爺子,你這手功夫厲害得很,那叫甚麼名堂?」

  丁不四聽石破天一讚,登時心花怒放,道:「這一手功夫自然了不起,普天下能有如此功力的,除了丁不四外,只怕再無第二人了。這手功夫嗎?叫做……」

  這時那老婦已醒,聽到丁不四自吹自擂,當即冷笑道:「哼,耗子上天平,自稱自讚!這一手『快刀斬亂麻』不論那個學過幾手三腳貓把式的莊稼漢子,又有誰不會使了?」丁不四道:「呸!呸!學過幾手三腳貓把式的人,就會使我這手『快刀斬亂麻』?你倒使給我瞧瞧!」那老婦道:「你明知我練功走火,沒了力氣,來說這種風涼言語。大粽子,我跟你說,你到隨便那一處市鎮上,見到有人練把式賣膏藥,騙人錢財,只須給他一文兩文,他就會練這手『快刀斬亂麻』給你瞧,包管跟這老騙子練得一模一樣,沒半點分別,說不定還比他強些。這是普天下騙人的混蛋都會的法門,又有甚麼希罕了?」

  丁不四聽那老婦說得刻薄,不由得怒發如狂,順手便向她肩頭抓落。

  石破天叫道:「不可動粗!」斜身反手,向他右腕上切去,正是丁璫所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一招「白鶴手」。他被丁璫拿中穴道後為時已久,在內力撞擊之下,穴道漸解,待得身上帆索斷絕,血行順暢,立時行動自如。

  丁不四「咦」的一聲,反手勾他小臂。石破天於這一十八路擒拿手練得已甚純熟,當即變招,左掌拍出,右手取對方雙目。丁不四喝道:「好!這是老三的擒拿手。」伸臂上前,壓他手肘。石破天雙臂圈轉,兩拳反擊他太陽穴。丁不四兩條手臂自下穿上,向外一分,快如電閃般向石破天手臂上震去。只道這一震之下,石破天雙臂立斷,不料四臂相撞,石破天穩立不動,丁不四卻感上身一陣酸麻,喀喇一聲,足下所踏的一塊船板從中折斷,船身也向左右猛烈搖幌兩下。他急忙後退了一步,以免陷入斷板,口中又是「咦」的一聲。

  他前一聲「咦」,只是驚異石破天居然會使他丁家的一十八路擒拿手,但當雙臂與石破天較勁,震得他退出一步,那一聲「咦」卻是大大的吃驚,只覺這年輕人內力充盈厚實,直是無窮無盡,自己適才雖然未出全力,但對方渾若無事,自己卻踏斷了船板,可說已輸了一招。此人這等厲害,怎能為丁璫所擒?臉上又怎會給她打中一掌?一時心中疑團叢生。

  那老婦驚詫之情絲毫不亞於丁不四,當即哈哈大笑,說道:「連……連一個渾小子也……也……也……」一時氣息不暢,卻說不下去了。丁不四怒道:「我代你說了吧,『連一個渾小子也鬥不過,逞甚麼英雄好漢?』是不是?這句話你說不出口,只怕將你憋也憋死了。」那老婦滿臉笑容,連連點頭。

  丁不四側頭向石破天道:「大粽子,你……你師父是誰?」石破天搔了搔頭,心想自己雖向謝煙客和丁璫學過武功,卻沒拜過師父,說道:「我沒師父!」丁不四怒道:「胡說八道,那麼你這一十八路擒拿手,又是那裏偷學得來的?」石破天道:「我不是偷學得來的,叮叮噹噹教了我十天。她不是我師父,是我……是我……」要想說「是我妻子」總覺有些不妥,便不說了。丁不四更是惱怒,罵道:「你奶奶的,這武功是阿璫教你的?胡說八道。」

  那老婦這時已順過氣來,冷冷的道:「江湖上人人都說,『丁氏雙雄,一是英雄,一是狗雄!』這句話當真不錯。今日老婆子親眼目睹,果然是江湖傳言,千真萬確。」

  丁不四氣得哇哇大叫,道:「幾時有這句話了?定是你捏造出來的。你說,誰是英雄,誰是狗熊?我的武功比老三強,武林中誰人不知,那個不曉?」

  那老婦不敢急促說話,一個字一個字的緩緩說道:「叮噹是丁老三的孫女兒。丁老三教了他兒子,他兒子教他的女兒丁璫,丁璫又教這個渾小子。這渾小子只學了十天,就勝過了丁老四,你教天下人去評……評……評……」連說了三個「評」字,一口氣又轉不過來了。

  丁不四聽著他慢條斯理、一板一眼的說話,早已十分不耐,這時忍不住搶著說道:「我來代你說:『你教天下人評評這道理看,到底誰是英雄,誰是狗熊?自然丁老三是英雄,丁老四是狗熊!』」越說聲音越響,到後來聲如雷震,滿江皆聞。

  那老婦笑瞇瞇的點了點頭,道:「你……你自己知道就好。」這幾個字說的氣若遊絲,但聽在丁不四耳中,卻令他憤懣難當,大聲叫道:「誰說這大粽子勝過丁老四了?來,來,來,咱們再比過!我不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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