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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那日侯監集上,花萬紫一再以言語相激謝煙客。當時各人的言語石破天一概不懂,也不知「雪山派」、「寒梅女俠」等等是甚麼意思,只是他記心甚好,聽人說過的話自然而然的便不會忘記。此刻相距侯監集之會已有七八年,花萬紫面貌並無多大變化,石破天一見便即識得。

  但石破天當時是個滿臉泥污的小丐,今日服飾華麗,變成了個神采奕奕的高大青年,花萬紫自然不識。她氣憤憤的道:「你怎認得我?」

  陳沖之聽石破天一見到這女子立即便道出她的門派、外號、名字,不禁佩服:「這小子眼力過人,倒也有他的本事。」當即喝道:「這位是我們幫主,你說話恭敬些。」

  花萬紫吃了一驚,沒想在牢獄之中竟會和這個惡名昭彰的長樂幫幫主石破天相遇。她和師哥耿萬鍾夜入長樂幫,為的是要查察石破天的身份來歷。她素聞石破天好色貪淫,敗壞過不少女子的名節,今日落入他手中,不免凶多吉少,不敢讓他多見自己的容色,立即轉頭,面朝裏壁,嗆啷啷幾下,發出鐵器碰撞之聲,原來她手上、腳上都戴了銬鐐。

  石破天只在母親說故事之時聽她說起過腳鐐手銬,直至今日,方得親見,問陳沖之道:「陳香主,這位花姑娘手上腳上那些東西,便是腳鐐手銬麼?」陳沖之不知這句話是何用意,只得應道:「是。」石破天又問:「她犯了甚麼罪,要給她帶上腳鐐手銬?」陳沖之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幫主怪我得罪了花姑娘,是以才向我痛下毒手。可須得趕快設法補救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為一個女子而枉送性命,可真是冤了。」忙道:「是,是,屬下知罪。」忙從衣袋中取出鑰匙,替花萬紫打開了銬鐐。

  花萬紫手足雖獲自由,只有更增驚慌,一時間手足顫抖。她武功固然不弱,智謀膽識亦殊不在一般武林豪士之下,倘若石破天以死相脅,她非但不會皺一皺眉頭,還會侃侃而言,直斥其非,可是耳聽得他反而出言責備擒住自己的陳香主,顯然在向自己賣好,意存不軌。她一生守身如玉,想到石破天的惡名,當真是不寒而慄,拚命將面龐挨在冰冷的石壁之上,心中只是想:「不知是不是那小子?我只須仔細瞧他幾眼,定能認得出來。」但說甚麼也不敢轉頭向石破天臉上瞧去。

  陳沖之暗自調息,察覺喝了「毒茶」之後體內並無異樣,料來此毒並非十分厲害,當可有救,自須更進一步向幫主討好,說道:「咱們便請花姑娘同到幫主房中談談如何?這裏地方又黑又小,無茶無酒,不是款待貴客的所在。」

  石破天喜道:「好啊,花姑娘,我房裏有燕窩吃,味道好得很,你去吃一碗吧。」花萬紫顫聲道:「不去!不去吃!」石破天道:「味道好得很呢,去吃一碗吧!」花萬紫怒道:「你要殺便殺,姑娘是堂堂雪山派的傳人,決不向你求饒。你這惡徒無恥已極,竟敢有非份之想,我寧可一頭撞死在這石屋之中,也決不……決不到你房中。」

  石破天奇道:「倒像我最愛殺人一般,真是奇怪,好端端地,我又怎敢殺你了?你不愛吃燕窩也就罷了。想來你愛吃雞鴨魚肉甚麼的。陳香主,咱們有沒有?」陳沖之道:「有,有,有!花姑娘愛吃甚麼,只要是世上有的,咱們廚房裏都有。」花萬紫「呸」了一聲,厲聲道:「姑娘寧死也不吃長樂幫中的食物,沒的玷污了嘴。」石破天道:「那麼花姑娘喜歡自己上街去買來吃的了?你有銀子沒有?若是沒有,陳香主你有沒有,送些給她好不好?」陳沖之和花萬紫同時開口說話,一個道:「有,有,我這便去取。」一個道:「不要,不要,死也不要。」

  石破天道:「想來你自己有銀子。陳香主說你腿上受了傷,本來我們可以請貝先生給你瞧瞧,你既然這麼討厭長樂幫,那麼你到街上找個醫生治治吧,流多了血,恐怕不好。」花萬紫決不信他真有釋放自己之意,只道他是貓玩耗子,故意戲弄,氣憤憤的道:「不論你使甚麼詭計,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石破天大感奇怪,道:「這間石屋子好像監牢一樣,在這裏有甚麼好玩?我雖沒見過監牢,我媽媽講故事時說的監牢,就跟這間屋子差不多。花姑娘,你還是快出去罷。」

  花萬紫聽他這幾句話不倫不類,甚麼「我媽媽講故事」云云,不知是何意思,但釋放自己之意倒似不假,哼了一聲,說道:「我的劍呢,還我不還?」心想:「若有兵刃在手,這石破天如對我無禮,縱然鬥他不過,總也可以橫劍自刎。」

  陳沖之轉頭瞧幫主的臉色。石破天道:「花姑娘是使劍的,陳香主,請你還了她,好不好?」陳沖之道:「是,是,劍在外面,姑娘出去,便即奉上。」

  花萬紫心想總不能在這石牢中耗一輩子,只有隨機應變,既存了必死之心,甚麼也不怕了,當下霍地立起,大踏步走了出去。石陳二人跟在其後。穿過甬道、石門,出了石牢。

  陳沖之要討好幫主,親自快步去將花萬紫的長劍取了來,遞給幫主。石破天接過後,轉遞給花萬紫。花萬紫防他遞劍之時乘機下手,當下氣凝雙臂,兩手倏地探出,連鞘帶劍,呼的一聲抓了過去。她取劍之時,右手搭住了劍柄,長劍抓過,劍鋒同時出鞘五寸,凝目向石破天臉上瞧去,突然心頭一震:「是他,便是這小子,決計錯不了!」

  陳沖之知她劍法精奇,恐她出劍傷人,忙回手從身後一名幫眾手中搶過一柄單刀。

  石破天道:「花姑娘,你腿上的傷不礙事吧?若是斷了骨頭,我倒會給你接骨,就像給阿黃接好斷腿一樣。」這句話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花萬紫見他目光向自己腿上射來,登時臉上一紅,斥道:「輕薄無賴,說話下流。」

  石破天奇道:「怎麼?這句話說不得麼?我瞧瞧你的傷口。」他一派天真爛漫,全無機心,花萬紫卻認定他在調戲自己,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喝道:「姓石的,你敢上前一步,姑娘跟你拚了。」劍尖上青光閃閃,對準了石破天的胸膛。

  陳沖之笑道:「花姑娘,我幫主年少英俊,他瞧中了你,是你大大的福份。天下也不知有多少年輕美貌的姑娘,想陪我幫主一宵也不可得呢。」

  花萬紫臉色慘白,一招「大漠飛沙」,劍挾勁風,向石破天胸口刺去。

  石破天此時雖然內力渾厚,於臨敵交手的武功卻從來沒學過,眼見花萬紫利劍刺到,心慌意亂之下,立即轉身便逃。幸好他內功極精,雖是笨手笨腳的逃跑,卻也自然而然的快得出奇,呼的一聲,已逃出了數丈以外。

  花萬紫沒料到他竟會轉身逃走,而瞧他幾個起落,便如飛鳥急逝,姿式雖然十分難看,但輕功之佳,實是生平所未睹,一時不由得呆了,怔怔的站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石破天站在遠處,雙手亂搖,道:「花姑娘,我怕了你啦,你怎麼動不動便出劍殺人。好啦,你愛走便走,愛留便留,我……我不跟你說話了。」他猜想花萬紫要殺自己,必有重大原由,自己不明其中關鍵,還是去問侍劍的為是,當下轉身便走。

  花萬紫更是奇怪,朗聲道:「姓石的,你放我出去,是不是?是否又在外伏人阻攔?」石破天停步轉身,奇道:「我攔你幹甚麼?一個不小心,給你刺上一劍,那可糟了。」

  花萬紫聽他這麼說,心下將信將疑,兀自不信他真的不再留難自己,心想:「且不理他有何詭計,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向他狠狠瞪了一眼,心中又道:「果然是你!你這小子對雪山派膽敢如此無禮。」轉身便行,腿上傷了,走起來一跛一拐,但想跟這惡賊遠離一步,便多一分安全,當下強忍腿傷疼痛,走得甚快。

  陳沖之笑道:「長樂幫總舵雖不成話,好歹也有幾個人看守門戶,花姑娘說來便來,說去便去,難道當我們都是酒囊飯袋麼?」花萬紫止步回身,柳眉一豎,長劍當胸,道:「依你說便怎地?」陳沖之笑道:「依我說啊,還是由陳某護送姑娘出去為妙。」花萬紫尋思:「在他簷下過,不得不低頭。這次只怪自己太過莽撞,將對方瞧得忒也小了,以致失手。當真要獨自闖出這長樂幫總舵去,只怕確實不大容易。眼下暫且忍了這口氣,日後邀集師兄弟們大舉來攻,再雪今日之辱。」低聲道:「如此有勞了。」

  陳沖之向石破天道:「幫主,屬下將花姑娘送出去。」低聲道:「當真是讓她走,還是到了外面之後,再擒她回來?」石破天奇道:「自然當真送她走。再擒回來幹甚麼?」陳沖之道:「是,是。」心道:「準是幫主嫌她年紀大了,瞧不上眼。其實這姑娘雪白粉嫩,倒挺不錯哪!幫主既看不中,便也不用跟她太客氣了。」對花萬紫道:「走罷!」

  石破天見花萬紫手中利劍青光閃閃,有些害怕,不敢多和她說話,陳沖之願送她出門,那是再好不過,當即覓路自行回房。一路上遇到的人個個閃身讓在一旁,神態十分恭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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