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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謝煙客道:「幾時你要下山去,只需求我一聲,我便立即送你下去。」心想:「我不給你東西吃,你自己沒能耐下去,終究要開口求我。」

  那少年的母親雖然對他冷漠,卻是從來不曾騙過他,此時他生平首次受人欺騙,眼中淚水滾來滾去,拚命忍住了,不讓眼淚流下。

  只見謝煙客走進一個山洞之中,過了一會,洞中有黑煙冒出,卻是在烹煮食物,又過少時,香氣一陣陣的冒將出來,那少年腹中飢餓,走進洞去,見是老大一個山洞。

  謝煙客故意將行灶和鍋子放在洞口烹煮,要引那少年向自己討。那知這少年自幼只和母親一人相依為生,從來便不知人我之分,見到東西便吃,又有甚麼討不討的?他見石桌上放著一盤臘肉,一大鍋飯,當即自行拿了碗筷,盛了飯,伸筷子夾臘肉便吃。謝煙客一怔,心道:「他請我吃過饅頭、棗子、酒飯,我若不許他吃我食物,倒顯得謝某不講義氣了。」當下也不理睬。

  這等兩人相對無言、埋頭吃飯之事,那少年一生過慣了,吃飽之後,便去洗碗、洗筷、刷鍋、砍柴。那都是往日和母親同住時的例行之事。

  他砍了一擔柴,正要挑回山洞,忽聽得樹叢中忽喇聲響,一隻獐子竄了出來。那少年提起斧頭,一下砍在獐子頭上,登時砍死,當下在山溪裏洗剝乾淨,拿回洞來,將大半隻獐子掛在當風處風乾,兩條腿切碎了熬成一鍋。

  謝煙客聞到獐肉羹的香氣,用木勺子舀起嘗了一口,不由得又是歡喜,又是煩惱。這獐肉羹味道十分鮮美,比他自己所烹的高明何止十倍,心想這小娃娃居然還有這手功夫,日後口福不淺;但轉念又想,他會打獵、會燒菜,倘若不求我帶他下山,倒是奈何他不得。

  在摩天崖上如此忽忽數日,那少年張羅、設陷、彈雀、捕獸的本事著實不差,每天均有新鮮菜餚煮來和謝煙客共食,吃不完的禽獸便風乾醃起。他烹調的手段大有獨到之處,雖是山鄉風味,往往頗具匠心。謝煙客讚賞之餘,問起每一樣菜餚的來歷,那少年總說是母親所教。再盤問下去,才知這少年的母親精擅烹調,生性卻既暴躁又疏懶,十餐飯倒是有九餐叫兒子去煮,若是烹調不合,高興時在旁指點,不高興便打罵兼施了。謝煙客心想他母子二人都燒得如此好菜,該當均是十分聰明之人,想是鄉下女子為丈夫所棄,以致養成了孤僻乖戾的性子,也說不定由於孤僻乖戾,才為丈夫所棄。

  謝煙客見那少年極少和他說話,倒不由得有點暗暗發愁,心想:「這件事不從速解決,總是一個心腹大患,不論那一日這娃娃受了我對頭之惑,來求我自廢武功,自殘肢體,那便如何是好?又如他來求我終身不下摩天崖一步,那麼謝煙客便活活給囚禁在這荒山頂上了。就算他只求我去找他媽媽和那條黃狗,可也是頭痛萬分之事。」

  饒是他聰明多智,卻也想不出個善策。

  ***

  這日午後,謝煙客負著雙手在林間閒步,瞥眼見那少年倚在一塊岩石之旁,眉花眼笑的正瞧著石上一堆東西。謝煙客凝神看去,見石上放著的正是大悲老人給他的那一十八個泥人兒,那少年將這些泥人兒東放一個,西放一個,一會兒叫他們排隊,一會兒叫他們打仗,玩得興高采烈。

  謝煙客心道:「當年大悲老人和我在北邙山較量,他掌法剛猛,擒拿法迅捷變幻,鬥到大半個時辰之後,終於在我『控鶴功』下輸了一招,當即知難而退。此人武功雖高,卻只以外家功夫見長,這些繪在泥人身上的內功,多半膚淺得緊,不免貽笑大方。」

  當下隨手拿起一個泥人,見泥人身上繪著湧泉、然谷、照海、太谿、水泉、太鍾、復溜、交信等穴道,沿足而上,至肚腹上橫骨、太赫、氣穴、四滿、中注、肓俞、商曲而結於舌下的廉泉穴,那是「足少陰腎經」,一條紅線自足底而通至咽喉,心想:「這雖是練內功的正途法門,但各大門派的入門功夫都和此大同小異,何足為貴?是了!大悲老人一生專練外功,壯年時雖然縱橫江湖,後來終於知道技不如人,不知從那裏去弄了這一十八個泥人兒來,便想要內外兼修。說不定還是輸在我手下之後,才起了這番心願。但練那上乘內功豈是一朝一夕之事,大悲老人年逾七十,這份內功,只好到陰世去練了,哈哈,哈哈!」想到這裏,不禁笑出聲來。

  那少年笑道:「伯伯,你瞧這些泥人兒都有鬍鬚,又不是小孩兒,卻不穿衣衫,真是好笑。」謝煙客道:「是啊!可笑得緊。」他將一個個泥人都拿起來看,只見一十二個泥人身上分別繪的是手太陰肺經、手陽明大腸經、足陽明胃經、足太陰脾經、手少陰心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太陽膀胱經、足少陰腎經、手厥陰心包經、手少陽三焦經、足少陽膽經、足厥陰肝經,那是正經十二脈;另外六個泥人身上繪的是任脈、督脈、陰維、陽維、陰蹻、陽蹻六脈;奇經八脈中最是繁複難明的衝脈、帶脈兩路經脈卻付闕如,心道:「這似乎是少林派的入門內功。大悲老人當作寶貝般藏在身上的東西,卻是殘缺不全的。其實他想學內功,這些粗淺學問,只須找內家門中一個尋常弟子指教數月,也就明白了。唉,不過他是成名的前輩英雄,又怎肯下得這口氣來,去求別人指點?」想到此處,不禁微有淒涼之意。

  又想起當年在北邙山上與大悲老人較技,雖然勝了一招,但實是行險僥倖而致,心想:「幸好他無內功根基,倘若少年時修習過內功,只怕鬥不上三百招,我便被他打入深谷。嘿嘿,死得好,死得好!」

  他臉上露出笑容,緩步走開,走得幾步,突然心念一動:「這娃娃玩泥人玩得高興,我何不乘機將泥人上所繪的內功教他,故意引得他走火入魔,內力衝心而死?我當年誓言只說決不以一指之力加於此人,他練內功自己練得岔氣,卻不能算是我殺的。就算是我立心害他性命,可也不是『以一指之力加於其身』,不算違了誓言。對了,就是這個主意。」

  他行事向來只憑一己好惡,雖然言出必踐,於「信」之一字看得極重,然而甚麼仁義道德,在他眼中卻是不值一文,當下便拿著那個繪著『足少陰腎經』的泥人來,說道:「小娃娃,你可知這些黑點紅線,是甚麼東西?」

  那少年想了一下,說道:「這些泥人生病。」謝煙客奇道:「怎麼生病?」那少年道:「我去年生病,全身都生了紅點。」

  謝煙客啞然失笑,道:「那是麻疹。這些泥人身上畫的,卻不是麻疹,乃是學武功的秘訣。你瞧我背了你飛上峰來,武功好不好?」說到這裏,為了堅那少年學武之心,突然雙足一點,身子筆直拔起,颼的一聲,便竄到了一株松樹頂上,左足在樹枝上稍行借力,身子向上彈起,便如裊裊上升一般,緩緩落下,隨即又在樹枝上彈起,三落三彈,便在此時,恰有兩隻麻雀從空中飛過,謝煙客存心賣弄,雙手一伸,將兩隻麻雀抓在掌中,這才緩緩落下。

  那少年拍手笑道:「好本事,好本事!」

  謝煙客張開手掌,兩隻麻雀振翅欲飛,但兩隻翅膀剛一撲動,謝煙客掌中便生出一股內力,將雙雀鼓氣之力抵消了。那少年見他雙掌平攤,雙雀羽翅撲動雖急,始終飛不離他的掌心,更是大叫:「好玩,好玩!」謝煙客笑道:「你來試試!」將兩隻麻雀放在他掌中,那少年伸指抓住,不敢鬆手。

  謝煙客笑道:「泥人兒身上所畫的,乃是練功夫的法門。你拚命幫那老兒,他心中多謝你,因此送了給你。這不是玩意兒,可寶貴得很呢。你只要練成了泥人身上那些紅線黑點的法道,手掌攤開,麻雀兒也就飛不走啦。」

  那少年道:「這倒好玩,我定要練練。怎麼練的?」口中說著,張開了手掌。兩隻麻雀展翅一撲,便飛了上去。謝煙客哈哈大笑。那少年也跟著傻笑。

  謝煙客道:「你若求我教你這門本事,我就可以教你。學會之後,可好玩得很呢,你要下山上山,自己行走便了,也不用我帶。」那少年臉上大有艷羨之色,謝煙客凝視著他臉,只盼他嘴裏吐出「求你教我」這幾個字來,情切之下,自覺氣息竟也粗重了。

  過了好一刻,卻聽那少年道:「我如求你,你便要打我。我不求你。」謝煙客道:「你求好了,我說過決不打你。你跟著我這許多時候,我可打過你沒有?」那少年搖頭道:「沒有,不過我不求你教。」

  他自幼在母親處吃過的苦頭實是創深痛巨,不論甚麼事,開口求懇,必定挨打,而且母親打了他後,她自己往往痛哭流淚,鬱鬱不歡者數日,不斷自言自語:「沒良心的,我等著你來求我,可是日等夜等,一直等了幾年,你始終不來,卻去求那個甚麼也及我不上的小賤人,幹麼又來求我?」這些話他也不懂是甚麼意思,但母親口中痛罵:「你來求我?這時候可就遲了。從前為甚麼又不求我?」跟著棍棒便狠狠往頭上招呼下來,這滋味卻實在極不好受。這麼挨得幾頓飽打,八九歲之後就再不向母親求懇甚麼。他和謝煙客荒山共居,過的日子也就如跟母親在一起時無異,不知不覺之間,心中早就將這位老伯伯當作是母親一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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