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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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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人性子暴躁,右手又是一掌,這次打在那小丐右頰之上,下手比上次更是沉重。那小丐痛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那瘦子道:「你怕打,那便快些走開。」那小丐哭喪著臉道:「你們先走開,不可難為這老伯伯,我便不哭。」那瘦子倒笑了起來。那道人飛腳將小丐踢倒在地。那小丐跌得鼻青目腫,爬起身來,仍是護在大悲老人身前。 大悲老人性子孤僻,生平極少知己,見這少年和自己素不相識,居然捨命相護,自是好生感激,說道:「小兄弟,你跟他們鬥,還不是白饒一條性命。程某垂暮之年,交了你這位小友,這一生也不枉了,你快快走吧。」甚麼「垂暮之年」、甚麼「這一生也不枉了」,那小丐全然不懂,只知他是催自己走開,大聲道:「你是好人,不能給他們壞人害死。」 那瘦子尋思:「這小娃娃來得極是古怪,那樹後之人也不知是不是謝煙客,我們犯不著多結冤家,但若給這小娃娃幾句話一說便即退走,豈不是顯得咱長樂幫怕了人家?」當即舉起鬼頭刀,說道:「好,小娃娃,我來試你一試,我連砍你三十六刀,你若是一動也不動,我便算服了你。你怕不怕?」 小丐道:「你接連砍我三十六刀,我自然怕。」瘦子道:「你怕了便好,那麼快給我走吧。」小丐道:「我心裏怕,可是我偏偏就不走。」瘦子大拇指一翹,道:「好,有骨氣,看刀!」颼的一刀從他頭頂掠了過去。 謝煙客在樹後看得清楚,見那瘦子這刀橫砍,刀勢輕靈,使的全是腕上之力,乃是以劍術運刀,雖不知他這一招甚麼名堂,但見一柄沉重的鬼頭刀在他手中使來,輕飄飄地猶如無物,刀刃齊著那小丐的頭皮貼肉掠過,登時削下他一大片頭髮來。那小丐竟十分硬朗,挺直了身子,居然動也不動。 但見刀光閃爍吞吐,猶似靈蛇遊走,左一刀右一刀,刀刀不離那小丐的頭頂,頭髮紛紛而下,堪堪砍到三十二刀,那瘦子一聲叱喝,鬼頭刀自上而下直劈,嗤的一聲,將那小丐的右手衣袖削下了一片,接著又將他左袖削下一片,接著左邊褲管,右邊褲管,均在轉瞬之間被他兩刀分別削下了一條。那瘦子一收刀,刀柄順勢在大悲老人胸腹間的「膻中穴」上重重一撞,哈哈大笑,說道:「小娃娃,真有你的,真是了得!」 謝煙客見他以劍使刀,三十六招連綿圓轉,竟沒有半分破綻,不由得心下暗暗喝采,待見他收招時以前刀柄撞了大悲老人的死穴,心道:「此人下手好辣!」只見那小丐一頭蓬蓬鬆鬆的亂髮被他連削三十二刀,稀稀落落的更加不成模樣。 適才這三十二刀在小丐頭頂削過,他一半固然是竭力硬挺,以維護大悲老人,另一半可是嚇得呆了,倒不是不肯動,而是不會動了,待瘦子三十六刀砍完,他伸手一摸自己腦袋,宛然完好,這才長長的喘出一口氣來。 那道人和那醜臉漢子齊聲喝采:「米香主,好劍法!」那瘦子笑道:「衝著小朋友這份肝膽,今日咱們便讓他一步!兩位兄弟,這便走吧!」那道人和醜臉漢子見大悲老人吃了這一刀柄後,氣息奄奄,轉眼便死,當下取了兵刃,邁步便行。醜臉漢子腳步蹣跚,受傷著實不輕。那瘦子伸右掌往樹上推去,嚓的一響,深入樹幹尺許的長劍被他掌力震激,帶著大悲老人肩頭的鮮血躍將出來。那瘦子左手接住,長笑而去,竟沒向謝煙客藏身處看上一眼。 謝煙客尋思:「原來這瘦子姓米,是長樂幫的香主,他露這兩手功夫,顯然是耍給我看的。此人劍法輕靈狠辣,兼而有之,但比之玄素莊石清夫婦尚頗不如,憑這手功夫便想在我面前逞威風嗎?嘿嘿!」依著他平素脾氣,這姓米的露這兩手功夫,在自己面前炫耀,定要上前教訓教訓他,對方若是稍有不敬,便即順手殺了,只是玄鐵令的心願未了,實不願在此刻多惹事端,當下只是冷眼旁觀,始終隱忍不出。 那小丐向大悲老人道:「老伯伯,我來給你包好了傷口。」拾起自己給那瘦子削下的衣袖,要去給大悲老人包紮肩頭的劍傷。 大悲老人雙目緊閉,說道:「不……不用了!我袋裏……有些泥人兒……給了你……你吧……」一句話沒說完,腦袋突然垂落,便已死去,一個高大的身子慢慢滑向樹根。 小丐驚叫:「老伯伯,老伯伯!」伸手去扶,卻見大悲老人縮成一團,動也不動了。 謝煙客走近身來,問道:「他臨死時說些甚麼?」小丐道:「他說……他說……他袋裏有些甚麼泥人兒,都給了我。」 謝煙客心想:「大悲老人是武林中一代怪傑,武學修為,跟我也差不了多少。此人身邊說不定有些甚麼要緊物事。」但他自視甚高,決不願在死人身邊去拿甚麼東西,就算明知大悲老人身懷希世奇珍,他也是掉頭不顧而去,說道:「是他給你的,你就拿了吧。」小丐問道:「是他給的,我拿了是不是小賊?」謝煙客笑道:「不是小賊。」 小丐伸手到大悲老人衣袋中掏摸,取出一隻木盒,還有幾錠銀子,七八枚生滿了刺的暗器,幾封書信,似乎還有一張繪著圖形的地圖。謝煙客很想瞧瞧書信中寫甚麼,是幅甚麼樣的地圖,但自覺只要一沾了手,便失卻武林高人的身份,是以忍手不動。 只見小丐已打開了木盒,盒中墊著棉花,並列著三排泥製玩偶,每排六個,共是一十八個。玩偶製作精巧,每個都是裸體的男人,皮膚上塗了白堊,畫滿了一條條紅線,更有無數黑點,都是脈絡和穴道的方位。謝煙客一看,便知這些玩偶身上畫的是一套內功圖譜,心想:「大悲老兒臨死時做個空頭人情,你便是不送他,小孩兒在你屍身上找到,豈有不拿去玩兒的?」 那小丐見到這許多泥人兒,十分喜歡,連道:「真有趣,怎麼沒衣服穿的,好玩得緊。要是媽媽肯做些衣服給他們穿,那就更好了。」 謝煙客心想:「大悲老兒雖然和我不睦,但總也是個響噹噹的人物,總不能讓他暴骨荒野!」說道:「你的老朋友死了,不將他埋了?」小丐道:「是,是。可怎麼埋法?」謝煙客淡淡的道:「你有力氣,便給他挖個坑;沒力氣,將泥巴石塊堆在他身上就完了。」 小丐道:「這裏沒鋤頭,挖不來坑。」當下去搬些泥土石塊、樹枝樹葉,將大悲老人的屍身蓋沒了。他年小力弱,勉強將屍體掩蓋完畢,已累得滿身大汗。 謝煙客站在一旁,始終沒出手相助,待他好容易完工,便道:「走吧!」小丐道:「到那裏去?我累得很,不跟你走啦!」謝煙客道:「為甚麼不跟我走?」 小丐道:「我要去找媽媽,找阿黃。」 謝煙客微微心驚:「這娃娃始終還沒求過我一句話,若是不肯跟我走,倒是一件為難之事,我又不能用強,硬拉著他。有了,昔年我誓言只說對交來玄鐵令之人不能用強,卻沒說不能相欺。我只好騙他一騙。」便道:「你跟我走,我幫你找媽媽、找阿黃去。」小丐喜道:「好,我跟你去,你本事很大,一定找得到我媽媽和阿黃。」 謝煙客心道:「多說無益,好在他還沒有開口正式懇求,否則要我去給他找尋母親和那條狗子,可是件天大的難事。」握住他右手,說道:「咱們得走快些。」小丐剛應得一聲:「是!」便似騰身而起,身不由主的給他拉著飛步而行,連叫:「有趣,有趣!」只覺得涼風撲面,身旁樹木迅速倒退,不絕口的稱讚:「老伯伯,你拉著我跑得這樣快!」 *** 走到天黑,也不知奔行了多少里路,已到了一處深山之中,謝煙客鬆開了手。 那小丐只覺雙腿酸軟,身子搖幌了兩下,登時坐倒在地。只坐得片刻,兩隻腳板大痛起來,又過半晌,只見雙腳又紅又腫,他驚呼:「老伯伯,我的腳腫起來了。」 謝煙客道:「你若求我給你醫,我立時使你雙腳不腫不痛。」小丐道:「你如肯給我治好,我自然多謝你啦。」謝煙客眉頭一皺,道:「你當真從來不肯開口向人乞求?」小丐道:「你若肯給我治,用不著我來求,否則我求也無用。」謝煙客道:「怎麼無用?」小丐道:「你倘若不肯治,我心裏難過,腳上又痛:說不定要哭一聲。倘若你是不會治,反而讓你心裏難過。」謝煙客哼了一聲,道:「我心裏從來不難過!小叫化,便在這裏睡吧!」隨即心想:「這娃娃既不開口向人求乞,可不能叫他作『小叫化』。」 那少年靠在一株樹上,雙足雖痛,但奔跑了半日,疲累難當,不多時便即沉沉睡去,連肚餓也忘了。謝煙客卻躍到樹頂安睡,只盼半夜裏有一隻野獸過來,將這少年咬死吃了,給他解了一個難題。豈知一夜之中,連野兔也沒一隻經過。 次日清晨,謝煙客心道:「我只有帶他到摩天崖去,他若出口求我一件輕而易舉之事,那是他的運氣,否則好歹也設法取了他的性命。連這樣一個小娃娃也炮製不了,摩天居士還算甚麼人了?」攜了那少年之手又行,那少年初幾步著地時,腳底似有數十萬根小針在刺,忍不住「哎喲」叫痛。 謝煙客道:「怎麼啦?」盼他出口說:「咱們歇一會兒吧。」豈料他卻道:「沒甚麼,腳底有點兒痛,咱們走吧。」謝煙客奈何他不得,怒氣漸增,拉著他急步疾行。 謝煙客不停南行,經過市鎮之時,隨手在餅鋪飯店中抓些熟肉、麵餅,一面奔跑,一面嚼吃,要是分給那少年,他便吃了,倘若不給,那少年也不乞討。 如此數日,直到第六日,儘是在崇山峻嶺中奔行,那少年雖然不會武功,在謝煙客提攜之下,居然也硬撐了下來。謝煙客只盼他出口求告休息,卻始終不能如願,到得後來,心下也不禁有些佩服他的硬朗。 又奔了一日,山道愈益險陡,那少年再也攀援不上,謝煙客只得將他負在背上,在懸崖峭壁間縱躍而上。那少年只看得心驚肉跳,有時到了真正驚險之處,只有閉目不看。 這日午間,謝煙客攀到了一處筆立的山峰之下,手挽從山峰上垂下的一根鐵鍊,爬了上去,這山峰光禿禿地,更無置手足處,若不是有這根鐵鍊,謝煙客武功再高,也不易攀援而上。到得峰頂,謝煙客將那少年放下,說道:「這裏便是摩天崖了,我外號『摩天居士』,就是由此地而得名。你也在這裏住下罷!」 那少年四下張望,見峰頂地勢倒也廣闊,但身周雲霧繚繞,當真是置身雲端之中,不由得心下驚懼,道:「你說幫我去找媽媽和阿黃的?」 謝煙客冷冷的道:「天下這麼大,我怎知你母親到了何處。咱們便在這裏等著,說不定有朝一日,你母親帶了阿黃上來見你,也未可知。」 這少年雖童稚無知,卻也知謝煙客是在騙他,如此險峻荒僻的處所,他母親又怎能尋得著,爬得上?至於阿黃更是決計不能,一時之間,呆住了說不出話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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