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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一


  令狐冲心中本來好生委決不下,聽上官雲贈了自己八字頌詞,甚麼「壽比南山、福澤無窮」,比之任我行的「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似乎是差了一級,但也不過是「九千歲」與「萬歲」之別,若是當了副教主,這八字頌詞,只怕就此永遠跟定了自己,想到此處,覺得十分滑稽,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聲笑顯是大有譏刺之意,人人都聽了出來,霎時間朝陽峰上一片寂靜。

  向問天道:「令狐掌門,聖教主以副教主之位相授,那是普天下武林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快去謝過了。」

  令狐冲心中突然一片明亮,再無猶豫,站起身來,對著仙人掌朗聲說道:「任教主,晚輩有兩件大事,要向教主陳說。」

  任我行微笑道:「但說不妨。」

  令狐冲道:「第一件,晚輩受恆山派前掌門定閒師太的重託,出任恆山掌門,縱不能光大恆山派門戶,也決不能將恆山一派帶入日月神教,否則將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定閒師太?這是第一件。第二件乃是私事,我求教主將令愛千金,許配於我為妻。」

  眾人聽他說到第一件事時,覺得事情要糟,但聽他跟著說的第二件事,竟是公然求婚,無不相顧莞爾。

  任我行哈哈一笑,說道:「第一件事易辦,你將恆山派掌門之位,交給一位師太接充便是。你自己加盟神教之後,恆山派是不是加盟,儘可從長計議。第二件呢,你和盈盈情投意合,天下皆知,我當然答允將她配你為妻,那又何必擔心?哈哈,哈哈!」

  眾人隨聲附和,都大聲歡笑起來。

  令狐冲轉頭向盈盈瞧了一眼,見她紅暈雙頰,臉露喜色,待眾人笑了一會,朗聲說道:「承教主美意,邀晚輩加盟貴教,且以高位相授,但晚輩是個素來不會守規矩之人,若入了貴教,定然壞了教主大事。仔細思量,還望教主收回成議。」

  任我行心中大怒,冷冷的道:「如此說來,你是決計不入神教了?」

  令狐冲道:「正是!」這兩字說得斬釘截鐵,絕無半分轉圜餘地。

  一時朝陽峰上,群豪盡皆失色。

  任我行道:「你體內積貯的異種真氣,今日已發作過了。此後多則半年,少則三月,又將發作,從此一次比一次厲害,化解之法,天下只我一人知道。」令狐冲道:「當日在杭州梅莊,以及在少室山腳下雪地之中,教主曾言及此事。晚輩適才嘗過這異種真氣發作為患的滋味,確是猶如身歷萬死。但大丈夫涉足江湖,生死苦樂,原也計較不了這許多。」

  任我行哼了一聲,道:「你倒說得嘴硬。今日你恆山派都在我掌握之中,我便一個也不放你們活著下山,那也易如反掌。」

  令狐冲道:「恆山派雖然大都是女流之輩,卻也無所畏懼。教主要殺,我們誓死周旋便是。」

  儀清伸手一揮,恆山派眾弟子都站到了令狐冲身後。儀清朗聲道:「我恆山派弟子唯掌門之命是從,死無所懼。」眾弟子齊道:「死無所懼!」鄭萼道:「敵眾我寡,我們又入了圈套,日後江湖上好漢終究知道,我恆山派如何力戰不屈。」

  任我行怒極,仰天大笑,說道:「今日殺了你們,倒說是我暗設埋伏,以計相害。令狐冲,你帶領門人弟子,回去恆山,一個月內,我必親上見性峰來。那時恆山之上若能留下一條狗、一隻雞,算是我姓任的沒種。」

  教眾大聲吶喊:「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殺得恆山之上,雞犬不留!」

  以日月教的聲勢,要上見性峰去屠滅恆山派,較之此刻立即動手,相差者也不過多一番跋涉而已。不論恆山派回去之後如何布置防備,日月教定能將之殺得乾乾淨淨。以前五嶽劍派和日月教為敵,五派互為支援,一派有難,四派齊至,饒是如此,百餘年來也只能維持一個不勝不敗的局面。目下五嶽劍派中只剩下一派,自然決計無法和日月教相抗。這一節恆山派眾人無不了然。任我行說要將恆山派殺得雞犬不留,決非大言。

  其實在任我行心中,此刻卻已另有一番計較,令狐冲劍術雖精,畢竟孤掌難鳴,恆山一派,已不足為患。他掛在心上的,其實是少林與武當兩派,心想令狐冲回去,定然向少林與武當求援,這兩派也必盡遣高手,上見性峰去相助。他偏偏不攻恆山,卻出其不意的突襲武當,再在少室山與武當山之間設下三道厲害的埋伏。武當山與少林寺相距不過數百里,武當有事,自然就近通知少林。這時少林寺的高手一大半已去了恆山,餘下的定然傾巢而出,前赴武當相援。那時日月神教一舉挑了少林派的根本重地,先將少林寺燒了,然後埋伏盡起,前後夾擊,將赴武當應援的少林僧眾殲滅,再重重圍困武當山,卻不即進攻。等到恆山上的少林、武當兩派好手得知訊息,千里奔命,趕來武當,日月神教以逸待勞,半路伏擊,定可得手。此後攻武當、滅恆山,已是易如反掌了。

  他在這霎時之間,已定下除滅少林、武當兩大勁敵的大計,在心中反覆盤算,料想十九可成。令狐冲不肯入教,雖然削了自己臉面,但正因此一來,反而成就了日月神教一統江湖的大業,心中歡喜,實是難以形容。

  令狐冲向盈盈道:「盈盈,你是不能隨我去的了?」盈盈早已珠淚盈眶,這時再也不能忍耐,淚水從面頰上直流下來,說道:「我若隨你而去恆山,乃是不孝;倘若負你,又是不義。孝義難以兩全,冲哥,冲哥,自今而後,勿再以我為念。反正你……」令狐冲道:「怎樣?」盈盈道:「反正你已命不久長,我也決不會比你多活一天。」

  令狐冲笑道:「你爹爹已親口將你許配於我。他是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聖教主,豈能言而無信?我就和你在此拜堂成親,結為夫妻如何?」

  盈盈一怔,她雖早知令狐冲是個膽大妄為、落拓不羈之徒,卻也料不到他竟會說出這等話來,不由得滿臉通紅,說道:「這……這如何可以?」

  令狐冲哈哈大笑,說道:「那麼咱們就此別過。」

  他深知盈盈的心意,待任我行率眾攻打恆山,將自己殺死之後,她必自殺殉情,此事勢所必然,無法勸阻。倘若此刻她能破除世俗之見,肯與自己在這朝陽峰上結成夫妻,同歸恆山,得享數日燕爾新婚之樂,然後攜手同死。更無餘恨。但此舉太過驚世駭俗,我浪子令狐冲固可行之不疑,卻決非這位拘謹靦腆的任大小姐所肯為,何況這麼一來,更令她負了不孝之名。當下哈哈一笑,向任我行抱拳行禮,又向向問天及諸長老作個四方揖,說道:「令狐冲在見性峰上,恭候諸位大駕!」說著轉身便走。

  向問天道:「且慢!取酒來!令狐兄弟,今日不大醉一場,更無後期。」令狐冲笑道:「妙極,妙極!向大哥確是我的知己。」日月教此番來到華山,事先詳加籌劃,百物具備,向問天一聲「酒來」,便有屬下教眾捧過幾罈酒來,打開罈蓋,斟在碗中。向問天和令狐冲各乾一碗。

  人叢中走出一個矮胖子來,卻是老頭子,說道:「令狐公子,你大恩大德,小老兒永遠不忘,今日來敬你一碗。」說著舉起碗喝乾。他只是日月教管轄的一名江湖散人,和向問天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語。令狐冲今日不肯入教,公然得罪任我行,老頭子這樣一個小腳色居然敢來向他敬酒,只怕轉眼間便有殺身之禍。他重義輕生,自是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群豪見他如此大膽,無不暗暗佩服。

  跟著祖千秋、計無施、藍鳳凰、黃伯流等人一個個過來敬酒。令狐冲酒到碗乾,眼見來敬酒的好漢仍是絡繹不絕,心想:「這許多朋友如此瞧得起我,令狐冲這一生也不枉了,卻又何必害了他們的性命?」舉起大碗,說道:「眾位朋友,令狐冲已不勝酒力,今日不能再喝了。眾位前來攻打恆山之時,我在恆山腳下斟滿美酒,大家喝醉了再打!」說著將手中一碗酒乾了。群豪齊叫:「令狐掌門,快人快語!」有人叫道:「喝醉了酒,胡裏胡塗亂打一場,倒也有趣。」

  令狐冲將酒碗往地下一擲,醉醺醺的往峰下走去。儀清、儀和等恆山群弟子跟隨下峰。

  ***

  當群豪和令狐冲飲酒之時,任我行只是微笑不語,心中卻在細細盤算,在少林與武當之間的三道埋伏該當如何安排;如何佯攻恆山,方能引得少林、武當兩派高手前去赴援;攻武當山如何圍開一面,好讓武當派中有人出外向少林寺求援;又須做得如何似模似樣,方能令得對方最工心計之人也瞧不破其中機關。待得令狐冲大醉下山,他破武當、克少林的諸般細節,在心中已然大致盤算就緒。又想:「這些傢伙當著我面,竟敢向令狐冲小子敬酒,這筆賬慢慢再算。眼前用人之際,暫且隱忍不發,待得少林、武當、恆山三派齊滅之後,今日向令狐冲敬酒之人,一個個都沒好下場。」

  忽聽得向問天道:「大家聽了:聖教主明知令狐冲倔強頑固,不受抬舉,卻仍然好言相勸,固是聖教主寬大為懷,愛惜人才,但另有一番深意,卻非令狐冲這一介莽夫所能知。咱們今日不費吹灰之力,滅了嵩山、泰山、華山、衡山四派,日月神教,威名大振!」

  諸教眾齊聲呼叫:「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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