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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九


  令狐冲躬身下拜,說道:「晚輩令狐冲,參見教主。」

  任我行呵呵大笑,說道:「小兄弟來得正好,咱們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多禮。今日本教會見天下英豪,先敘公誼,再談家事。賢……賢弟一旁請坐。」

  令狐冲聽他說到這個「賢」字時頓了一頓,似是想叫出「賢婿」來,只是名分未定,改口叫了「賢弟」,瞧他心中於自己和盈盈的婚事十分贊成,又說甚麼「咱們都是一家人」,說甚麼「先敘公誼,再談家事」,顯是將自己當作了家人。他心中喜歡,站起身來,突然之間,丹田中一股寒氣直衝上來,全身便似陡然間墮入了冰窖,身子一顫,忍不住發抖。盈盈吃了一驚,搶上幾步,問道:「怎樣?」令狐冲道:「我……我……」竟說不出話來。

  任我行雖高高在上,但目光銳利,問道:「你和左冷禪交過手了嗎?」令狐冲點點頭。任我行笑道:「不礙事。你吸了他的寒冰真氣,待會散了出來,便沒事了。左冷禪怎地還不來?」盈盈道:「左冷禪暗設毒計,要加害令狐大哥和我,已給令狐大哥殺了。」

  任我行「哦」了一聲,他坐得甚高,見不到他的臉色,但這一聲之中,顯是充滿了失望之情。盈盈明白父親心意,他今日大張旗鼓,威懾五嶽劍派,要將五派人眾盡數壓服,左冷禪是他生平大敵,無法親眼見到他屈膝低頭,不免大是遺憾。

  她伸左手握住令狐冲的右手,助他驅散寒氣。令狐冲的左手卻給向問天握住了。兩人同時運功,令狐冲便覺身上寒冷漸漸消失。那日任我行和左冷禪在少林寺中相鬥,吸了他不少寒冰真氣,以致雪地之中,和令狐冲、向問天、盈盈三人同時成為雪人。但這次令狐冲只是長劍相交之際,略中左冷禪的真氣,為時極暫,又非自己吸他,所受寒氣也頗有限,過了片刻,便不再發抖,說道:「好了,多謝!」

  任我行道:「小兄弟,你一聽我召喚,便上峰來見我,很好,很好!」轉頭對向問天道:「怎地其餘四派人眾,到這時還不見到來?」

  向問天道:「待屬下再行催喚!」左手一揮,便有八名黃衫老者一列排在峰前,齊聲喚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任教主有令:泰山、衡山、華山、嵩山四派上下人等,速速上朝陽峰來相會。各堂香主儘速催請,不得有誤。」這八名老者都是內功深厚的高手,齊聲呼喝,聲音遠遠傳了出去,諸峰盡聞。但聽得東南西北各處,有數十個聲音答應:「遵命。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那自是日月教各堂香主的應聲了。

  任我行微笑道:「令狐掌門,且請一旁就座。」

  令狐冲見仙人掌的西首排著五張椅子,每張椅上都舖了錦緞,分為黑白青紅黃五色,錦緞上各繡著一座山峰。北嶽恆山尚黑,黑緞上用白色絲線繡的正是見性峰。眼見繡工精緻,單是這一張椅披,便顯得日月教這一次布置周密之極。五嶽劍派本以中嶽嵩山居首,北嶽恆山居末,但座位的排列卻倒了轉來,恆山派掌門人的座位放在首席,其次是西嶽華山,嵩山派排在最後,自是任我行抬舉自己、有意羞辱左冷禪。反正左冷禪、岳不群、莫大先生、天門道人均已逝世,令狐冲也不謙讓,躬身道:「告坐!」坐入那張黑緞為披的椅中。

  朝陽峰上眾人默然等候。過了良久,向問天又指揮八名黃衫老者再喚了一遍,仍不見有人上來。向問天道:「這些人不識抬舉,遲遲不來參見教主,先招呼自己人上來罷!」八名黃衫老者齊聲喚道:「五湖四海、各島各洞、各幫各寨、各山各堂的諸位兄弟,都上朝陽峰來,參見教主。」

  他們這「主」字一出口,峰側登時轟雷也似的叫了出來:「遵命!」呼聲聲震山谷,令狐冲不禁嚇了一跳,聽這聲音,少說也有二三萬人。這些人暗暗隱伏,不露半點聲息,猜想任我行的原意,是要待五嶽劍派人眾到齊之後,出其不意的將這數萬人喚了出來,以駭人聲勢,壓得五嶽劍派再也不敢興反抗之念。霎時之間,朝陽峰四面八方湧上無數人來。人數雖多,卻不發出半點喧嘩。各人分立各處,看來事先早已操演純熟。上峰來的約有二三千人,當是左道綠林中的首領人物,其餘屬下,自是在峰腰相候了。

  令狐冲一瞥之下,見藍鳳凰、祖千秋、老頭子、計無施等都在其內。這些人或受日月教管轄,或一向與之互通聲氣。當日令狐冲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這些人大都曾經參加。眾人目光和令狐冲相接,都是微笑示意,卻誰也不出聲招呼,除了沙沙的腳步聲外,數千人來到峰上,更無別般聲息。

  向問天右手高舉,劃了個圓圈。數千人一齊跪倒,齊聲說道:「江湖後進參見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聖教主!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這些人都是武功高強之士,用力呼喚,一人足可抵得十個人的聲音。最後說到「聖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之時,日月教教眾,以及聚在山腰裏的群豪也都一齊叫了起來,聲音當真是驚天動地。

  任我行巍坐不動,待眾人呼畢,舉手示意,說道:「眾位辛苦了,請起!」

  數千人齊聲說道:「謝聖教主!」一齊站了起來。

  令狐冲心想:「當時我初上黑木崖,見到教眾奉承東方不敗那般無恥情狀,忍不住肉麻作嘔。不料任教主當了教主,竟然變本加厲,教主之上,還要加上一個『聖』字,變成了聖教主。只怕文武百官見了當今皇上,高呼『我皇萬歲萬萬歲』,也不會如此卑躬屈膝。我輩學武之人,向以英雄豪傑自居,如此見辱於人,還算是甚麼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大丈夫?」想到此處,不由氣往上衝,突然之間,丹田中一陣劇痛,眼前發黑,幾乎暈去。

  他雙手抓住椅柄,咬得下唇出血,知道自從學了「吸星大法」後,雖然立誓不用,但剛才在山洞口給岳不群以漁網罩住,生死繫於一線,只好將這邪法使了出來,吸了岳不群的內力,自己卻已大受其害。他強行克制,使得口中不發呻吟之聲。

  但他滿頭大汗,全身發顫,臉上肌肉扭曲、痛苦之極的神情,卻是誰都看得出來。祖千秋等都目不轉睛的瞧著他,甚是關懷。

  盈盈走到他身後,低聲道:「冲哥,我在這裏。」在群豪數千對眼睛注視之下,她只能說這麼一聲,卻也已羞得滿臉通紅。令狐冲回過頭來,向她瞧了一眼,心下稍覺好過了些。

  他隨即想起那日任我行在杭州說過的話,說道他學了這「吸星大法」後,得自旁人的異種真氣聚在體內,總有一日要發作出來,發作時一次厲害過一次。任我行當年所以給東方不敗篡了教主之位,便因困於體內的異種真氣,苦思化解之法,以致將餘事盡數置之度外,才為東方不敗所乘。任我行囚於西湖湖底十餘年,潛心鑽研,悟得了化解之法,卻要令狐冲加盟日月教,方能授他此術。

  其時令狐冲堅不肯允,乃是自幼受師門教誨,深信正邪不兩立,決計不肯與魔教同流合污。後來見到左冷禪等正教大宗師的所作所為,其奸詐凶險處,比之魔教亦不遑多讓,這正邪之分便看得淡了。有時心想,倘若任教主定要我入教,才肯將盈盈許配於我,那麼馬馬虎虎入教,也就是了。他本性便隨遇而安,甚麼事都不認真,入教也罷,不入教也罷,原也算不上甚麼大事。

  但那日在黑木崖上,見到一眾豪傑好漢對東方不敗和任我行兩位教主如此卑屈,口中說的盡是言不由衷的肉麻奉承,不由得大起反感,心想倘若我入教之後,也須過這等奴隸般的日子,當真枉自為人,大丈夫生死有命,偷生乞憐之事,令狐冲可決計不幹。此刻更見到任我行作威作福,排場似乎比皇帝還要大著幾分,心想當日你在湖底黑獄之中,是如何一番光景,今日卻將普天下英雄折辱得人不像人,委實無禮已極。

  正思念間,忽然聽得有人朗聲說道:「啟稟聖教主,恆山派門下眾弟子來到。」

  ***

  令狐冲一凜,只見儀和、儀清、儀琳等一干恆山弟子,相互扶持,走上峰來。不戒和尚夫婦和田伯光也跟隨在後。鮑大楚朗聲道:「眾位朋友請去參見聖教主。」

  儀清等見令狐冲坐在一旁,知道任我行是他的未來岳丈,心想雖然正邪不同,但瞧在掌門人的面上,以後輩之禮相見便了,當下走到仙人掌前,躬身行禮,說道:「恆山派後學弟子,參見任教主!」鮑大楚喝道:「跪下磕頭!」儀清朗聲道:「我們是出家人,拜佛、拜菩薩、拜師父,不拜凡人!」鮑大楚大聲道:「聖教主不是凡人,他老人家是神仙聖賢,便是佛,便是菩薩!」儀清轉頭向令狐冲瞧去。令狐冲搖了搖頭。

  儀清道:「要殺便殺,恆山弟子,不拜凡人!」

  不戒和尚哈哈大笑,叫道:「說得好,說得好!」向問天怒道:「你是那一門那一派的?到這裏來幹甚麼?」他眼見恆山派弟子不肯向任我行磕頭,勢成僵局,倘若去為難這干女弟子,於令狐冲臉上便不好看,當即去對付不戒和尚,以分任我行之心,將磕頭之事混過去便是。不戒和尚笑道:「和尚是大廟不收、小廟不要的野和尚,無門無派,聽見這裏有人聚會,便過來瞧瞧熱鬧。」向問天道:「今日日月神教在此會見五嶽劍派,閒雜人等,不得在此囉唆,你下山去罷!」向問天這麼說,那是衝著令狐冲的面子,可算得已頗為客氣,他見不戒和尚和恆山派女弟子同來,料想和恆山派有些瓜葛,不欲令他過份難堪。

  不戒笑道:「這華山又不是你們魔教的,我要來便來,要去便去,除了華山派師徒,誰也管我不著。」這「魔教」二字,大犯日月教之忌,武林中人雖在背後常提「魔教」,但若非公然為敵,當著面決不以此相稱。不戒和尚心直口快,說話肆無忌憚,聽得向問天喝他下山,十分不快,那管對方人多勢眾,竟是毫無懼色。

  向問天轉向令狐冲道:「令狐兄弟,這顛和尚和貴派有甚麼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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