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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六


  令狐冲大驚,叫道:「你幹甚麼?」嗤的一聲響,那婆婆將他身上女服撕成兩半,扯了下來。令狐冲驚叫:「你要是傷了我一根毫毛,我將你斬成肉醬。」轉念一想:「她將我滿頭頭髮都剃了,豈只傷我毫毛而已?」

  那婆婆取過一塊小小磨刀石,醮了些水,將那剃刀磨了又磨,伸指一試,覺得滿意了,放在一旁,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瓶上寫著「天香斷續膠」五字。令狐冲數度受傷,都曾用過恆山派的治傷靈藥,一見到這瓷瓶,不用看瓶上的字,也知是此傷藥,另有一種「白雲熊膽丸」,用以內服。果然那婆婆跟著又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赫然便是「白雲熊膽丸」。那婆婆再從懷裏取出了幾根白布條子出來,乃是裹傷用的繃帶。令狐冲舊傷已癒,別無新傷,那婆婆如此安排,擺明是要在他身上新開一兩個傷口了,心下只暗暗叫苦。

  那婆婆安排已畢,雙目凝視令狐冲,隔了一會,將他身子提起,放在板桌之上,又是神色木然的瞧著他。令狐冲身經百戰,縱然身受重傷,為強敵所困,亦無所懼,此刻面對著這樣一個老婆婆,卻是說不出的害怕。那婆婆慢慢拿起剃刀,燭火映上剃刀,光芒閃動,令狐冲額頭的冷汗一滴滴的落在衣襟之上。

  突然之間,他心中閃過了一個念頭,更不細思,大聲道:「你是不戒和尚的老婆!」

  那婆婆身子一震,退了一步,說道:「你——怎——麼——知——道?」聲音乾澀,一字一頓,便如是小兒初學說話一般。

  令狐冲初說那句話時,腦中未曾細思,經她這麼一問,才去想自己為甚麼知道,冷笑一聲,道:「哼,我自然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心下卻在迅速推想:「我為甚麼知道?我為甚麼知道?是了,她掛在不戒大師頸中字條上寫『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這『負心薄倖、好色無厭』八字評語,除了不戒大師自己之外,世上只有他妻子方才知曉。」大聲道:「你心中還是念念不忘這個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否則他去上吊,為甚麼你要割斷他上吊的繩子?他要自刎,為甚麼你要偷了他的刀子?這等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讓他死了,豈不乾淨?」

  那婆婆冷冷的道:「讓他——死得這等——爽快,豈不——便宜了——他?」令狐冲道:「是啊,讓他這十幾年中心急如焚,從關外找到藏邊,從漠北找到西域,到每一座尼姑庵去找你,你卻躲在這裏享清福,那才算沒便宜了他!」那婆婆道:「他罪有——應得,他娶我為妻,為甚麼——調戲女子?」令狐冲道:「誰說他調戲了?人家瞧你的女兒,他也瞧了瞧人家,又有甚麼不可以?」那婆婆道:「娶了妻的,再瞧女人,不可以。」

  令狐冲覺得這女人無理可喻,說道:「你是嫁過人的女人,為甚麼又瞧男人?」那婆婆怒道:「我幾時瞧男人?胡說八道!」令狐冲道:「你現在不是正瞧著我嗎?難道我不是男人?不戒和尚只不過瞧了女人幾眼,你卻拉過我頭髮,摸過我頭皮。我跟你說,男女授受不親,你只要碰一碰我身上的肌膚,便是犯了清規戒律。幸好你只碰到我頭皮,沒摸到我臉,否則觀音菩薩一定不會饒你。」他想這女人少在外間走動,不通世務,須得嚇她一嚇,免得她用剃刀在自己身上亂割亂劃。

  那婆婆道:「我斬下你的手腳腦袋,也不用碰到你身子。」令狐冲道:「要斬腦袋,只管請便。」那婆婆冷笑道:「要我殺你,可也沒這般容易。現下有兩條路,任你自擇。一條是你快快娶儀琳為妻,別害得她傷心而死。你如擺臭架子不答應,我就閹了你,叫你做個不男不女的怪物。你不娶儀琳,也就娶不得第二個不要臉的壞女人。」她十多年來裝聾作啞,久不說話,口舌已極不靈便,說了這會子話,言語才流暢了些。

  令狐冲道:「儀琳固然是個好姑娘,難道世上除了她之外,別的姑娘都是不要臉的壞女人?」那婆婆道:「差不多了,好也好不到那裏去。你到底答不答應,快快說來。」

  令狐冲道:「儀琳小師妹是我的好朋友,她如知道你如此逼我,她可要生氣的。」那婆婆道:「你娶了她為妻,她歡喜得很,甚麼氣都消了。」令狐冲道:「她是出家人,發過誓不能嫁人的。一動凡心,菩薩便要責怪。」那婆婆道:「倘若你做了和尚,菩薩便不只怪她一人了。我給你剃頭,難道是白剃的麼?」

  令狐冲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原來你給我剃光了頭,是要我做和尚,以便娶小尼姑為妻。你老公從前這樣幹,你就叫我學他的樣。」那婆婆道:「正是。」令狐冲笑道:「天下光頭禿子多得很,剃光了頭,並不就是和尚。」那婆婆道:「那也容易,我在你腦門上燒幾個香疤便是。禿頭不一定是和尚,禿頭而又燒香疤,那總是和尚了。」說著便要動手。令狐冲忙道:「慢來,慢來。做和尚要人家心甘情願,那有強迫之理?」那婆婆道:「你不做和尚,便做太監。」

  令狐冲心想:這婆婆瘋瘋顛顛,只怕甚麼事都做得出,須要先施緩兵之計,說道:「你叫我做太監之後,忽然我回心轉意了,想娶儀琳小師妹為妻,那怎麼辦?不是害了我二人一世嗎?」那婆婆怒道:「咱們學武之人,做事爽爽快快,一言而決,又有甚麼三心兩意、回心轉意的?和尚便和尚,太監便太監!男子漢大丈夫,怎可拖泥帶水?」令狐冲笑道:「做了太監,便不是男子漢大丈夫了。」那婆婆怒道:「咱們在談論正事,誰跟你說笑?」

  令狐冲心想:「儀琳小師妹溫柔美貌,對我又是深情一片,但我心早已屬於盈盈,豈可相負?這婆婆如此無理見逼,大丈夫寧死不屈。」說道:「婆婆,我問你,一個男子漢負心薄倖,好色無厭,好是不好?」那婆婆道:「那又何用多問?這種人比豬狗也不如,枉自為人。」令狐冲道:「是了。儀琳小師妹人既美貌,對我又好,為甚麼我不娶她為妻?只因我早已與另一位姑娘有了婚姻之約。這位姑娘待我恩重如山,令狐冲就算全身皮肉都給你割爛了,我也決不負她。倘若辜負了她,豈不是變成了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不戒大師這個『天下第一』的稱號,便讓我令狐冲給搶過來了。」

  那婆婆道:「這位姑娘,便是魔教的任大小姐,那日魔教教眾在這裏將你圍住了,便是她出手相救的,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這位任大小姐你是親眼見過的。」那婆婆道:「那容易得很,我叫任大小姐拋棄了你,算是她對你負心薄倖,不是你對她負心薄倖,也就是了。」令狐冲道:「她決不會拋棄我的。她肯為我捨了性命,我也肯為她捨了性命。我不會對她負心,她也決不會對我負心。」

  那婆婆道:「只怕事到臨頭,也由不得她。恆山別院中臭男人多得很,隨便找一個來做她丈夫就是了。」令狐冲大聲怒喝:「胡說八道!」

  那婆婆道:「你說我辦不到嗎?」走出門去,只聽得隔房開門之聲,那婆婆重又回進房來,手中提著一個女子,手足被縛,正便是盈盈。

  令狐冲大吃一驚,沒料到盈盈竟也已落入這婆娘的手中,見她身上並無受傷的模樣,略略寬心,叫道:「盈盈,你也來了。」盈盈微微一笑,說道:「你們的說話,我都聽見啦。你說決不對我負心薄倖,我聽著很是歡喜。」那婆婆喝道:「在我面前,不許說這等不要臉的話。小姑娘,你要和尚呢,還是要太監?」盈盈臉上一紅,道:「你的話才真難聽。」

  那婆婆道:「我仔細想想,要令狐冲這小子拋了你,另娶儀琳,他是決計不肯的了。」令狐冲大聲喝采:「你開口說話以來,這句話最有道理。」那婆婆道:「那我老人家做做好事,就讓一步,便宜了令狐冲這小子,讓他娶了你們兩個。他做和尚,兩個都娶;做太監,一個也娶不成。只不過成親之後,你可不許欺侮我的乖女兒,你們兩頭大,不分大小。你年紀大著幾歲,就讓儀琳叫你姊姊好了。」

  令狐冲道:「我……」他只說了個「我」字,啞穴上一麻,已給她點得說不出話來。那婆婆跟著又點了盈盈的啞穴,說道:「我老人家決定了的事,不許你們囉裏囉唆的打岔。讓你這小和尚娶兩個如花如玉的老婆,還有甚麼話好說?哼,不戒這老賊禿,有甚麼用?見到女兒害相思病,空自乾著急,我老人家一出手就馬到成功。」說著飄身出房。

  令狐冲和盈盈相對苦笑,說話固不能說,連手勢也不能打。令狐冲凝望著她,其時朝陽初升,日光從窗外照射進來,桌上的紅燭兀自未熄,不住幌動,輕烟的影子飄過盈盈皓如白玉的臉,更增麗色。

  只見她眼光射向拋在地下的剃刀,轉向板櫈上放著的藥瓶和繃帶,臉上露出嘲弄之意,顯然在取笑他:「好險,好險!」但立即眼光轉開,低垂下來,臉上罩了一層紅暈,知道這種事固然不能說,連想也不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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