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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四


  儀琳長長嘆了口氣,續道:「我爹爹說明白這件事,我才知道,為甚麼他看到『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好色無厭之徒』這布條時,如此傷心。我說:『媽媽寫了這張字條罵你,你時時拿給人家看麼?怎麼別人竟會知道?』爹爹道:『當然沒有!我對誰也沒說。這種事說了出來,好光彩嗎?這中間有鬼,定是你媽媽的鬼魂找上了我,她要尋我報仇,恨我玷污了她清白,卻又去調戲旁的女子。否則掛在我身上的布條,旁的字不寫,怎麼偏偏就寫上這八個字?我知道她是在向我索命,很好,我就跟她去就是了。』

  「爹爹又道:『反正我到處找你媽媽不到,到陰世去和她相會,那也正是求之不得。可惜我身子太重,上吊了片刻,繩子便斷了,第二次再上吊,繩子又斷了。我想拿刀抹脖子,那刀子明明在身邊的,忽然又找不到了,真是想死也不容易。』我說:『爹爹,你弄錯啦,菩薩保祐,叫你不可自盡,因此繩子會斷,刀子會不見。否則等我找到時,你早已死啦。』爹爹說:『那也不錯,多半菩薩罰我在世上還得多受些苦楚,不讓我立時去陰世和你媽媽相見。』我說:『先前我還道是田伯光的布條跟你掉錯了,因此你生這麼大的氣。』爹爹說:『怎麼會掉錯?不可不戒以前對你無禮,豈不是「膽大妄為」?我叫他去做媒,要令狐冲這小子來娶你,他推三阻四,總是辦不成,那還不是「辦事不力」?這八字評語掛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適也沒有了。』我說:『爹爹,你再叫田伯光去幹這等無聊之事,我可要生氣了。令狐大哥先前喜歡的是他小師妹,後來喜歡了魔教的任大小姐。他雖然待我很好,但從來就沒將我放在心上。』」

  令狐冲聽儀琳這麼說,心下頗覺歉然。她對自己一片痴心,初時還不覺得,後來卻漸漸明白了,但自己確然如她所說,先是喜歡岳家小師妹,後來將一腔情意轉到了盈盈身上。這些時候來亡命江湖,少有想到儀琳的時刻。

  儀琳道:「爹爹聽我這麼說,忽然生起氣來,大罵令狐大哥,說道:『令狐冲這小子,有眼無珠,當真連不可不戒也不如。不可不戒還知道我女兒美貌,令狐冲卻是天下第一大笨蛋。』他罵了許多粗話,難聽得很,我也學不上來。他說:『天下第一大瞎子是誰?不是左冷禪,而是令狐冲。左冷禪眼睛雖然給人刺瞎了,令狐冲可比他瞎得更厲害。』啞婆婆,爹爹這樣說是很不對的,他怎麼可以這樣罵令狐大哥?我說:『爹爹,岳姑娘和任大小姐都比女兒美貌百倍,孩兒怎麼及得上人家?再說,孩兒已經身入空門,只是感激令狐大哥捨命相救的恩德,以及他對我師父的好處,孩兒才時時念著他。我媽媽說得對,皈依佛門之後,便當六根清淨,再受情緣牽纏,菩薩是要責怪的。』

  「爹爹說:『身入空門,為甚麼就不可以嫁人?如果天下的女人都身入空門,再不嫁人生兒子,世界上的人都沒有了。你娘是尼姑,她可不是嫁了給我,又生下你來嗎?』我說:『爹爹,咱們別說這件事了,我……我寧可當年媽媽沒生下我這個人來。』」

  她說到這裏,聲音又有些哽咽,過了一會,才道:「爹爹說,他一定要去找令狐大哥,叫他娶我。我急了,對他說,要是他對令狐大哥提這等話,我永遠不跟他說一句話,他到見性峰來,我也決不見他。田伯光要是向令狐大哥提這等無聊言語,我要跟儀清、儀和師姊她們說,永遠不許他踏上恆山半步。爹爹知道我說得出做得到,呆了半晌,嘆了一口氣,一個人走了。啞婆婆,爹爹這麼一去,不知甚麼時候再來看我?又不知他會不會再自殺?真叫人掛念得緊。後來我找到田伯光,叫他跟著爹爹,好好照料他,說完之後,看到有許多人偷偷摸摸的走到通元谷外,躲在草叢之中,不知幹甚麼。我悄悄跟著過去瞧瞧,卻見到了你。啞婆婆,你不會武功,又聽不見人家說話,躲在那裏,倘若給人家見到了,那是很危險的,以後可千萬別再跟著人家去躲在草叢裏了。你還道是捉迷藏嗎?」

  令狐冲險些笑了出來,心想:「這個小師妹孩子氣得很,只當人家也是孩子。」

  儀琳道:「這些日子中,儀和、儀清兩位師姊總是督著我練劍。秦絹小師妹跟我說,她曾聽到儀和、儀清她們好幾位大師姊商議。大家說,令狐大哥將來一定不肯做恆山派掌門。岳不群是我們的殺師大仇,我們自然不能併入五嶽派,奉他為我們掌門,因此大家叫我做掌門人。啞婆婆,我可半點也不相信。但秦師妹賭咒發誓,說一點也不假。她說,幾位大師姊都說,恆山派儀字輩的群尼之中,令狐大哥對我最好,如果由我做掌門,定然最合令狐大哥的心意。她們所以決定推舉我,全是為了令狐大哥。她們盼我練好劍術,殺了岳不群,那時做恆山派掌門,誰也沒異議了。她這樣解釋,我才信了。不過這恆山派的掌門,我怎麼做得來?我的劍法再練十年,也及不上儀和、儀清師姊她們,要殺岳不群,那是更加辦不到了。我本來心中已亂,想到這件事,心下更加亂了。啞婆婆,你瞧我怎麼辦才是?」

  令狐冲這才恍然:「她們如此日以繼夜的督促儀琳練劍,原來是盼她日後繼我之位,接任恆山派掌門,委實用心良苦,可也是對我的一番厚意。」

  儀琳幽幽的道:「啞婆婆,我常跟你說,我日裏想著令狐大哥,夜裏想著令狐大哥,做夢也總是做著他。我想到他為了救我,全不顧自己性命;想到他受傷之後,我抱了他奔逃;想到他跟我說笑,要我說故事給他聽;想到在衡山縣那個甚麼群玉院中,我……我……跟他睡在一張床上,蓋了同一條被子。啞婆婆,我明知你聽不見,因此跟你說這些話也不害臊。我要是不說,整天憋在心裏,可真要發瘋了。我跟你說一會話,輕輕叫著令狐大哥的名字,心裏就有幾天舒服。」她頓了一頓,輕輕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大哥!」

  這兩聲叫喚情致纏綿,當真是蘊藏刻骨相思之意,令狐冲不由得身子一震。他早知道這小師妹對自己極好,卻想不到她小小心靈中包藏著的深情,竟如此驚心動魄,心道:「她待我這等情意,令狐冲今生如何報答得來?」

  儀琳輕輕嘆息,說道:「啞婆婆,爹爹不明白我,儀和、儀清師姊她們也不明白我。我想念令狐大哥,只是忘不了他,我明知道這是不應該的。我是身入空門的女尼,怎可對一個男人念念不忘的日思夜想,何況他還是本門的掌門人?我日日求觀音菩薩救我,請菩薩保祐我忘了令狐大哥。今兒早晨唸經,唸著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的名字,我心中又在求菩薩,請菩薩保祐令狐大哥無災無難,逢兇化吉,保祐他和任家大小姐結成美滿良緣,白頭偕老,一生一世都快快活活。我忽然想,為甚麼我求菩薩這樣,求菩薩那樣,菩薩聽著也該煩了。從今而後,我只求菩薩保祐令狐大哥一世快樂逍遙。他最喜歡快樂逍遙,無拘無束,但盼任大小姐將來不要管著他才好。」

  她出了一會神,輕聲念道:「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她唸了十幾聲,抬頭望了望月亮,道:「我得回去了,你也回去罷。」從懷中取出兩個饅頭,塞在令狐冲手中,道:「啞婆婆,今天為甚麼你不瞧我,你不舒服麼?」待了一會,見令狐冲不答,自言自語:「你又聽不見,我卻偏要問你,可真是傻了。」慢慢轉身去了。

  令狐冲坐在石上,瞧著她的背影隱沒在黑暗之中,她適才所說的那番話,一句句在心中流過,想到迴腸蕩氣之處,當真難以自已,一時不由得痴了。

  ***

  也不知坐了多少時候,無意中向溪水望了一眼,不覺吃了一驚,只見水中兩個倒影並肩坐在石上。他只道眼花,又道是水波幌動之故,定睛一看,明明是兩個倒影。霎時間背上出了一陣冷汗,全身僵了,又怎敢回頭?

  從溪水中的影子看來,那人在身後不過二尺,只須一出手立時便制了自己死命,但他竟嚇得呆了,不知向前縱出。這人無聲無息來到身後,自己全無知覺,武功之高,難以想像,登時便起了個念頭:「鬼!」想到是鬼,心頭更湧起一股涼意,呆了半晌,才又向溪水中瞧去。溪水流動,那月下倒影朦朦朧朧的看不清楚,但見兩個影子一模一樣,都是穿著寬襟大袖的女子衣衫,頭上梳髻,也是殊無分別,竟然便是自己的化身。

  令狐冲更加驚駭惶怖,似乎嚇得連心也停止了跳動,突然之間,也不知從那裏來的一股勇氣,猛地裏轉過頭來,和那「鬼魅」面面相對。

  這一看清楚,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眼見這人是個中年女子,認得便是懸空寺中那個又聾又啞的僕婦,但她如何來到身後,自己渾不覺察,實在奇怪之極。他懼意大消,訝異之情卻絲毫不減,說道:「啞婆婆,原來……原來是你,這可……這可嚇了我一大跳。」但聽得自己的聲音發顫,又甚是嘶啞。只見那啞婆婆頭髻上橫插一根荊釵,穿一件淡灰色布衫,竟和自己打扮全然相同。他定了定神,強笑道:「你別見怪。任大小姐記性真好,記得你穿戴的模樣,給我這一喬裝改扮,便和你是雙胞姊妹一般了。」

  他見啞婆婆神色木然,既無怒意,亦無喜色,不知心中在想些甚麼,尋思:「這人古怪得緊,我扮成她的模樣,給她看見了,這地方不宜多耽。」當即站起身來,向啞婆婆一揖,說道:「夜深了,就此別過。」轉身向來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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