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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七


  岳不群語音突轉嚴峻,說道:「眼前我要找的不是林平之,而是令狐冲。江湖上人人都道,令狐冲對我女兒非禮,我女兒力拒淫賊,被殺身亡。你編了一大篇謊話出來,為令狐冲隱瞞,顯是與他狼狽為奸。」盈盈哼了一聲,嘿嘿幾下冷笑。岳不群道:「任大小姐,令尊是日月教教主,我對你本來不會為難,但為了逼迫令狐冲出來,說不得,只好在你身上加一點兒小小刑罰。我要先斬去你左手手掌,然後斬去你右手手掌,再斬去你的左腳,再斬去你的右腳。令狐冲這惡賊若還有半點良心,便該現身。」盈盈大聲道:「料你也不敢,你動了我身上一根頭髮,我爹爹將你五嶽派殺得雞犬不留。」

  岳不群笑道:「我不敢嗎?」說著從腰間劍鞘中慢慢抽出長劍。

  令狐冲再也忍耐不住,從草叢中衝了出來,叫道:「師父,令狐冲在這裏!」

  盈盈「啊」的一聲,忙道:「快走,快走!他不敢傷我的。」

  令狐冲搖了搖頭,走近幾步,說道:「師父……」岳不群厲聲道:「小賊,你還有臉叫我『師父』?」令狐冲目中含淚,雙膝跪地,顫聲道:「皇天在上,令狐冲對岳姑娘向來敬重,決不敢對她有分毫無禮。令狐冲受你夫婦養育的大恩,你要殺我,便請動手。」

  盈盈大急,叫道:「冲哥,這人半男半女,早已失了人性,你還不快走!」

  岳不群臉上驀地現出一股凌厲殺氣,轉向盈盈,厲聲道:「你這話是甚麼意思?」

  盈盈道:「你為了練辟邪劍法,自……自……自己攪得半死半活,早已如鬼怪一般。冲哥,你記得東方不敗麼?他們都是瘋子,你別當他們是常人。」她只盼令狐冲趕快逃走,明知這麼說,岳不群定然放不過自己,卻也顧不得了。

  岳不群冷冷的道:「你這些怪話,是從那裏聽來的?」

  盈盈道:「是林平之親口說的。你偷了林平之的辟邪劍譜,你當他不知道麼?你將那件袈裟投入峽谷,那時候林平之躲在你窗外,伸手撿了去,因此他……他也練成了辟邪劍法,若非如此,他怎能殺得了木高峰和余滄海?他自己怎樣練成辟邪劍法,自然知道你是怎樣練成的。冲哥,你聽這岳不群說話的聲音,就像女子一般。他……他和東方不敗一樣,早已失卻常性了。」她曾聽到林平之和岳靈珊在大車中的說話,令狐冲卻沒聽到。她知令狐冲始終敬愛師父,不願更增他心中難過,這番話又十分不便出口,是以數月來一直不提。但此刻事機緊迫,只好抖露出來,要令狐冲知道,眼前的人並不是甚麼武林中的宗師掌門,不過是個失卻常性的怪人,與瘋子豈可講甚麼恩義交情?

  岳不群目光中殺氣大盛,惡狠狠的道:「任大小姐,我本想留你一條性命,但你說話如此胡鬧,卻容你不得了。這是你自取其死,可別怪我。」

  盈盈叫道:「冲哥,快走,快走!」

  令狐冲知道師父出手快極,長劍一顫之下,盈盈便沒了性命,眼見岳不群長劍提起,作勢便欲刺出,大叫:「你要殺人,便來殺我,休得傷她。」

  岳不群轉過頭來,冷笑道:「你學得一點三腳貓的劍法,便以為能橫行江湖麼?拾起劍來,教你死得心服。」令狐冲道:「萬萬不敢……不敢與師……與你動手。」岳不群大聲道:「到得今日,你還裝腔作勢幹甚麼?那日在黃河舟中,五霸岡上,你勾結一般旁門左道,故意削我面子,其時我便已決意殺你,隱忍至今,已是便宜了你。在福州你落入我手中,若不是礙著我夫人,早教你這小賊見閻王去了。當日一念之差,反使我女兒命喪於你這淫賊之手。」令狐冲急得只叫:「我沒有……我沒有……」

  岳不群怒喝:「拾起劍來!你只要能勝得我手中長劍,便可立時殺我,否則我也決不饒你。這魔教妖女口出胡言,我先廢了她!」說著舉劍便往盈盈頸中斬落。

  令狐冲左手一直拿著一塊石頭,本意是要用來相救岳不群,免他落入陷阱,此時無暇多想,立時擲出石頭,往岳不群胸上投去。岳不群側身避開。令狐冲著地一滾,拾起盈盈掉在地下的長劍,挺劍刺向岳不群的右腋。倘若岳不群這一劍是刺向令狐冲,他便束手就戳,並不招架,但岳不群聽得盈盈揭破自己的秘密,驚怒之下,這劍竟是向她斬落,令狐冲不能不救。岳不群擋了三劍,退開兩步,心下暗暗驚異,適才擋這三招,已震得他手臂隱隱發麻。當日師徒二人雖曾在少林寺中拆到千招以上,但令狐冲劍上始終沒真正催動內力,此刻事急,這三劍卻沒再容讓。

  令狐冲將岳不群一逼開,反手便去解盈盈的穴道。盈盈叫道:「別管我,小心!」白光一閃,岳不群長劍已然刺到。令狐冲見過東方不敗、岳不群、林平之三人的武功,知道對方出手如鬼如魅,迅捷無倫,待得看清楚來招破綻,自身早已中劍,當下長劍反挑,疾刺岳不群的小腹。

  岳不群雙足一彈,向後反躍,罵道:「好狠的小賊!」其實岳不群雖將令狐冲自幼撫養長大,竟不明白他的為人,倘若他不理令狐冲的反擊,適才這一劍直刺到底,已然取了令狐冲的性命。令狐冲使的雖是兩敗俱傷、同歸於盡的打法,實則他決不會真的一劍刺入師父小腹。岳不群以己之心度人,立即躍開,失卻了一個傷敵的良機。

  岳不群數招不勝,出劍更快,令狐冲打起精神,與之周旋。初時他尚想倘若敗在師父手下,自己死了固不足惜,但盈盈也必為他所殺,而且盈盈出言傷他,死前定遭慘酷折磨,是以奮力酣鬥,一番心意,全是為了迴護盈盈。拆到數十招後,岳不群變招繁複,令狐冲凝神接戰,漸漸的心中一片空明,眼光所注,只是對方長劍的一點劍尖。獨孤九劍,敵強愈強。那日在西湖湖底囚室與任我行比劍,任我行武功之高,世所罕有,但不論他劍招如何騰挪變化,令狐冲的獨孤九劍之中,定有相應的招數隨機衍生,或攻或守,與之針鋒相對。此時令狐冲已學得吸星大法,內力比之當日湖底比劍又已大進。岳不群所學的辟邪劍法劍招雖然怪異,畢竟修習的時日甚淺,遠不及令狐冲研習獨孤九劍之久,與東方不敗之所學相比,那是更加不如了。

  鬥到一百五十六招後,令狐冲出劍已毫不思索,而以岳不群劍招之快,令狐冲亦全無思索之餘地。林家辟邪劍法雖然號稱七十二招,但每一招各有數十著變化,一經推衍,變化繁複之極。倘若換作旁人,縱不頭暈眼花,也必為這萬花筒一般的劍法所迷,無所措手,但令狐冲所學的獨孤九劍全無招式可言,隨敵招之來而自然應接。敵招倘若只有一招,他也只有一招,敵招有千招萬招,他也有千招萬招。

  然在岳不群眼中看來,對方劍法之繁,更遠勝於己,只怕再鬥三日三夜,也仍有新招出來,想到此處,不由得暗生怯意,又想:「任家這妖女揭破了我練劍的秘密,今日若不殺得此二人,此事傳入江湖,我焉有臉面再為五嶽派的掌門?已往種種籌謀,盡數付於流水了。但林平之這小賊既對任家妖女說了,又怎不對別人說,這……這可……」心下焦急,劍招更加狠了。他慮意既生,劍招便略有窒礙。辟邪劍法原是以快取勝,百餘招急攻未能奏效,劍法上的銳氣已不免頓挫,再加心神微分,劍上威力更即大減。

  令狐冲心念一動,已瞧出了對方劍法中破綻的所在。

  獨孤九劍的要旨,在於看出敵手武功中的破綻,不論是拳腳刀劍,任何一招之中都必有破綻,由此乘虛而入,一擊取勝。那日在黑木崖上與東方不敗相鬥,東方不敗只握一枚繡花針,可是身如電閃,快得無與倫比,雖然身法與招數之中仍有破綻,但這破綻瞬息即逝,待得見到破綻,破綻已然不知去向,決計無法批亢擣虛,攻敵之弱。是以合令狐冲、任我行、向問天、盈盈四大高手之力,無法勝得了一枚繡花針。令狐冲此後見到岳不群與左冷禪在封禪台上相鬥,林平之與木高峰、余滄海、青城群弟子相鬥。他這些日子來苦思破解這劍招之法,總是有一不可解的難題,那便是對方劍招太快,破綻一現即逝,難加攻擊。

  此刻堪堪與岳不群鬥到將近二百招,只見他一劍揮來,右腋下露出了破綻。岳不群這一招先前已經使過,本來以他劍招變化之複雜,在二百招內不該重複,但畢竟重複了一次,數招之後,岳不群長劍橫削,左腰間露出破綻,這一招又是重複使出。

  斗然之間,令狐冲心中靈光連閃:「他這辟邪劍法於極快之際,破綻便不成其為破綻。然而劍招中雖無破綻,劍法中的破綻卻終於給我找到了。這破綻便是劍招不免重複。」

  天下任何劍法,不論如何繁複多變,終究有使完之時,倘若仍不能克敵制勝,那麼先前使過的劍招自不免再使一次。不過一般名家高手,所精的劍法總有十路八路,每路數十招,招招有變,極少有使到千餘招後仍未分勝敗的。岳不群所會的劍法雖眾,但知令狐冲的劍法實在太強,又熟知華山派的劍法,除了辟邪劍法,決無別的劍法能勝得了他。他數招重複,令狐冲便已想到了取勝之機,心下暗喜。

  岳不群見到他嘴角邊忽露微笑,暗暗吃驚:「這小賊為甚麼要笑?難道他已有勝我的法子?」當下潛運內力,忽進忽退,繞著令狐冲身子亂轉,劍招如狂風驟雨一般,越來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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