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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三


  武林中人最講究「信義」二字。有些旁門左道的人物,儘管無惡不作,但一言既出,卻也是決無反悔,倘若食言而肥,在江湖上頗為人所不齒。連田伯光這等採花大盜,也得信守諾言。令狐冲聽儀和這麼說,知道確是實情,前晚在封禪台之側,她們就已向余滄海說得明白,決不插手,如果此刻有人上前相救岳靈珊,那確是大大損及恆山一派的令譽,不由得心中大急,說道:「這……這……」叫道:「不戒大師呢?田伯光呢?」

  秦絹道:「他二人昨天便跟桃谷六仙一起走了,說道瞧著余矮子的模樣太也氣悶,要去喝酒。再說,他們八個也都是恆山派的……」

  盈盈突然縱身而出,奔到江邊,腰間一探,手中已多了兩柄短劍,朗聲說道:「你們瞧清楚了,我是日月神教任教主之女,任盈盈便是,可不是恆山派的。你們六個大男人,合手欺侮一個女流之輩,教人看不過去。任姑娘路見不平,這樁事得管上一管。」

  令狐冲見盈盈出手,不禁大喜,吁了一口長氣,只覺傷口劇痛,坐倒車中。

  青城六弟子對盈盈之來,竟全不理睬,仍拚命向岳靈珊進攻。岳靈珊退得幾步,噗的一聲,左足踩入了江水之中。她不識水性,一足入水,心中登時慌了,劍法更是散亂。便在此時,只覺左肩一痛,被敵人刺了一劍。那斷臂人乘勢撲上,伸右臂攬住了她右腿。岳靈珊長劍砍下,中其背心,那斷臂人張嘴往她腿上狠命咬落。岳靈珊眼前一黑,心想:「我就這麼死了?」遙見林平之斜斜刺出一劍,左手捏著劍訣,在半空中劃個弧形,姿式俊雅,正自好整以暇的賣弄劍法。她心頭一陣氣苦,險些暈去,突然間眼前兩把長劍飛起,跟著撲通、撲通聲響,兩名青城弟子摔入了江中。岳靈珊意亂神迷,摔倒在地。

  盈盈舞動短劍,十餘招間,餘下五名青城弟子盡皆受傷,兵刃脫手,只得退開。盈盈將那垂死的獨臂人踢開,將岳靈珊拉起,只見她下半身浸入江中,裙子盡濕,衣裳上濺滿了鮮血,當下扶著她走上江岸。

  只聽得林平之叫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你們都看清楚了嗎?」劍光閃處,圍在他馬旁的一名青城弟子眉心中劍。他哈哈大笑,叫道:「方人智,你這惡賊,如此死法,可便宜了你!」他一提韁繩,坐騎從正在倒下去的方人智身上躍過,馳了出來。

  余滄海筋疲力竭,那敢追趕?

  林平之勒馬四顧,突然叫道:「你是賈人達!」縱馬向前。賈人達本就遠遠縮在一旁,見他追來,大叫一聲,轉身狂奔。林平之卻也並不急趕,縱馬緩緩追上,長劍挺出,刺中他右腿。賈人達撲地摔倒。林平之一提韁繩,馬蹄便往他身上踏去。賈人達長聲慘呼,一時卻不得便死。林平之大笑聲中,拉轉馬頭,又縱馬往他身上踐踏,來回數次,賈人達終於寂無聲息。

  林平之更不再向青城派眾人多瞧一眼,縱馬馳到岳靈珊和盈盈的身邊,向妻子道:「上馬!」

  岳靈珊向他怒目而視,過了一會,咬牙說道:「你自己去好了。」林平之問道:「你呢?」岳靈珊道:「你管我幹甚麼?」林平之向恆山派群弟子瞧了一眼,冷笑一聲,雙腿一挾,縱馬絕塵而去。

  盈盈決計料想不到,林平之對他新婚妻子竟會如此絕情,不禁愕然,說道:「林夫人,你到我車中歇歇。」岳靈珊淚水盈眶,竭力忍住不讓眼淚流下,嗚咽道:「我……我不去。你……你為甚麼要救我?」盈盈道:「不是我救你,是你大師哥令狐冲要救你。」岳靈珊心中一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湧出,說道:「你……請你借我一匹馬。」盈盈道:「好。」轉身去牽了一匹馬過來。岳靈珊道:「多謝,你……你……」躍上馬背,勒馬轉向東行,和林平之所去方向相反,似是回向嵩山。

  余滄海見她馳過,頗覺詫異,但也沒加理會,心想:「過了一夜,這姓林的小畜生又會來殺我們幾人,要將我眾弟子一個個都殺了,叫我孤零零的一人,然後再向我下手。」

  令狐冲不忍看余滄海這等失魂落魄的模樣,說道:「走罷!」趕車的應道:「是!」一聲吆喝,鞭子在半空中虛擊一記,拍的一響,騾子拖動車子,向前行去。令狐冲「咦」的一聲。他見岳靈珊向東回轉,心中自然而然的想隨她而去,不料騾車卻向西行。他心中一沉,卻不能吩咐騾車折向東行,掀開車帷向後望去,早已瞧不見她的背影,心頭沉重:「她身上受傷,孤身獨行,無人照料,那便如何是好?」忽聽得秦絹說道:「她回去嵩山,到她父母身邊,甚是平安,你不用擔心。」

  令狐冲心下一寬,道:「是。」心想:「秦師妹心細得很,猜到了我的心思。」

  ***

  次日中午,一行人在一家小飯店中打尖。這飯店其實算不上是甚麼店,只是大道旁的幾間草棚,放上幾張板桌,供過往行人喝茶買飯。恆山派人眾湧到,飯店中便沒這許多米,好在眾人帶得有米,連鍋子碗筷等等也一應俱備,當下便在草棚旁埋鍋造飯。

  令狐冲在車中坐得久了,甚是氣悶,在恆山派金創藥內服外敷之下,傷勢已好了許多,鄭萼與秦絹二人攜扶著他,下車來在草棚中坐著休息。

  他眼望東邊,心想:「不知小師妹會不會來?」

  只見大道上塵土飛揚,一群人從東而至,正是余滄海等一行。青城派人眾來到草棚外,也即坐下做飯打尖。余滄海獨自坐在一張板桌之旁,一言不發,呆呆出神。顯然他自知命運已然注定,對恆山派眾人也不迴避忌憚,當真是除死無大事,不論恆山派眾人瞧見他如何死法,都沒甚麼相干。

  過不多久,西首馬蹄聲響,一騎馬緩緩行來,馬上乘客錦衣華服,正是林平之。他在草棚外勒定了馬,見青城派眾人對他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各人自顧煮飯的煮飯,喝茶的喝茶。這情形倒大出他意料之外,當下哈哈一笑,說道:「你們不動手,我一樣的要殺人。」躍下馬來,在馬臀上一拍,那馬踱了開去,自去吃草。他見草棚中尚有兩張空著的板桌,便去一張桌旁坐下。

  他一進草棚,令狐冲便聞到一股濃烈的香氣,但見林平之的服色考究之極,顯是衣衫上都熏了香,帽子上綴著一塊翠玉,手上戴了隻紅寶石戒指,每隻鞋頭上都縫著兩枚珍珠,直是家財萬貫的豪富公子打扮,那裏像是個武林人物?

  令狐冲心想:「他家裏本來開福威鏢局,原是個極有錢的富家公子。在江湖上吃了幾年苦,現下學成了本事,那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只見他從懷中取出一塊雪白的綢帕,輕輕抹了抹臉。他相貌俊美,這幾下取帕、抹臉、抖衣,簡直便如是戲台上的花旦。林平之坐定後,淡淡的道:「令狐兄,你好!」令狐冲點了點頭,道:「你好!」

  林平之側過頭去,見一名青城弟子捧了一壺熱茶上來,給余滄海斟茶,說道:「你叫于人豪,是不是?當年到我家來殺人,便有你的份兒。你便化成了灰,我也認得。」于人豪將茶壺往桌上重重一放,倏地回身,手按劍柄,退後兩步,說道:「老子正是于人豪,你待怎地?」他說話聲音雖粗,卻是語音發顫,臉色鐵青。林平之微微一笑,道:「英雄豪傑,青城四秀!你排第三,可沒半點豪傑的氣概,可笑啊可笑。」

  「英雄豪傑,青城四秀」,是青城派武功最強的四名弟子,侯人英、洪人雄、于人豪、羅人傑。其中羅人傑已在湘南醉仙樓頭為令狐冲所殺,其餘三人都在眼前。林平之又冷笑一聲,說道:「那位令狐兄曾道:『狗熊野豬,青城四獸』,他將你們比作野獸,那還是看得起你們了。依我看來,哼哼,只怕連禽獸也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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