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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六


  令狐冲道:「就算拜師,也不一定須做和尚。少林派不也有許多俗家弟子?」

  田伯光搖頭道:「太師父是另有道理的。他說:『你這人太也好色,入了恆山派,師伯師叔們都是美貌尼姑,那可大大不妥。須得斬草除根,方為上策。』他出手將我點倒,拉下我的褲子,提起刀來,就這麼喀的一下,將我那話兒斬去了半截。」

  令狐冲一驚,「啊」的一聲,搖了搖頭,雖覺此事甚慘,但想田伯光一生所害的良家婦女太多,那也是應得之報。

  田伯光也搖了搖頭,說道:「當時我便暈了過去。待得醒轉,太師父已給我敷上了金創藥,包好傷口,命我養了幾日傷。跟著便逼我剃度,做了和尚,給我取個法名,叫做『不可不戒』。他說:『我已斬了你那話兒,你已幹不得採花壞事,本來也不用做和尚。我叫你做和尚,取個「不可不戒」的法名,以便眾所周知,那是為了恆山派的名聲。本來嘛,做和尚的人,跟尼姑們混在一起,大大不妥,但打明招牌「不可不戒」,就不要緊了。』」

  令狐冲微笑道:「你太師父倒想得周到。」田伯光道:「太師父要我向你說明此事,又要我請你別責怪我師父。」令狐冲奇道:「我為甚麼要責怪你師父?全沒這回子事。」

  田伯光道:「太師父說:每次見到我師父,她總是更瘦了一些,臉色也越來越壞,問起她時,她總是流淚,一句話不說。太師父說:定是你欺侮了她。」令狐冲驚道:「沒有啊!我從來沒重言重語說過你師父一句。再說,她甚麼都好,我怎會責罵她?」

  田伯光道:「就是你從來沒罵過她一句,因此我師父要哭了。」令狐冲道:「這個我可不明白了。」田伯光道:「太師父為了這件事,又狠狠打了我一頓。」

  令狐冲搔了搔頭,心想這不戒大師之胡纏瞎攪,與桃谷六仙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田伯光道:「太師父說:他當年和太師母做了夫妻後,時時吵嘴,越是罵得兇,越是恩愛。你不罵我師父,就是不想娶她為妻。」

  令狐冲道:「這個……你師父是出家人,我可從來沒想過這件事。」田伯光道:「我也這樣說,太師父大大生氣,便打了我一頓。他說:我太師母本來是尼姑,他為了要娶他,才做和尚。如果出家人不能做夫妻,世上怎會有我師父這個人?如果世上沒我師父,又怎會有我?」令狐冲忍不住好笑,心想你比儀琳小師妹年紀大得多,兩樁事怎能拉扯在一起?田伯光又道:「太師父還說:如果你不是想娶我師父,幹麼要做恆山派掌門?他說:恆山派尼姑雖多,可沒一個比我師父更美貌的。你不是為我師父,卻又為了那一個尼姑?」

  令狐冲心下暗暗叫苦不迭,心想:「不戒大師當年為要娶一個尼姑為妻,才做和尚,他只道普天下人個個和他一般的心腸。這句話如果傳了出去,豈不糟糕之至?」

  田伯光苦笑道:「太師父問我:我師父是不是世上最美貌的女子。我說:『就算不是最美,那也是美得很了。』他一拳打落了我兩枚牙齒,大發脾氣,說道:『為甚麼不是最美?如果我女兒不美,你當日為甚麼意圖對她非禮?令狐冲這小子為甚麼捨命救她?』我連忙說:『最美,最美。太師父你老人家生下來的姑娘,豈有不是天下最美貌之理?』他聽了這話,這才高興,大讚我眼光高明。」

  令狐冲微笑道:「儀琳小師妹本來相貌甚美,那也難怪不戒大師誇耀。」田伯光喜道:「你也說我師父相貌甚美,那就好極啦。」令狐冲奇道:「為甚麼那就好極啦?」田伯光道:「太師父交了一件好差使給我,說道著落在我身上,要我設法叫你……叫你……」令狐冲道:「叫我甚麼?」田伯光笑道:「叫你做我的師公。」

  令狐冲一呆,道:「田兄,不戒大師愛女之心,無微不至。然而這樁事情,你也明知是辦不到的。」田伯光道:「是啊。我說那可難得很,說你曾為了神教的任大小姐,率眾攻打少林寺。我說:『任大小姐的相貌雖然及不上我師父的一成,可是令狐公子和她有緣,已給她迷上了,旁人也是無法可施。』公子,在太師父面前,我不得不這麼說,以便保留幾枚牙齒來吃東西,你可別見怪。」令狐冲微笑道:「我自然明白。」

  田伯光道:「太師父說:這件事他也知道,他說那很好辦,想個法子將任大小姐殺了,不讓你知道,那就成了。我忙說不可,倘若害死了任大小姐,令狐公子一定自殺。太師父道:『這也說得是。令狐冲這小子死了,我女兒要守活寡,豈不倒霉?這樣罷,你去跟令狐冲這小子說,我女兒嫁給他做二房,也無不可。』我說:『太師父,你老人家的堂堂千金,豈可如此委屈?』他嘆道:『你不知道,我這個姑娘如嫁不成令狐冲,早晚便死,定然活不久長。』他說到這裏,突然流下淚來。唉,這是父女天性,真情流露,可不是假的。」

  兩人面面相對,都感尷尬。田伯光道:「令狐公子,太師父對我的吩咐我都對你說了。我知道這其中頗有難處,尤其你是恆山派掌門,更加犯忌。不過我勸你對我師父多說幾句好話,讓她高高興興,將來再瞧著辦罷。」

  令狐冲點頭道:「是了。」想起這些日來每次見到儀琳,確是見她日漸瘦損,卻原來是為相思所苦。儀琳對他情深一往,他如何不知?但她是出家人,又年紀幼小,料想這些閒情稍經時日,也便收拾起了,此後在仙霞嶺上和她重逢,自閩至贛,始終未曾跟她單獨說過甚麼話。此番上恆山來,更是大避嫌疑。自己名聲早就不佳,於世人毀譽原不放在心上,可不能壞了恆山派的清名,是以除了向恆山女弟子傳授劍法之外,平日極少和誰說甚麼閒話,往日裝瘋喬痴的小丑模樣,更早已收得乾乾淨淨。此刻聽田伯光說到往事,儀琳對自己的一番柔情,驀地裏湧上心頭。

  ***

  眼望著遠處山頭皚皚積雪,正自沉思,忽聽得山道上有大群人喧嘩之聲。見性峰上向來清靜,從無有人如此吵嚷,正詫異間,只聽得腳步聲響,數百人湧將上來,當先一人叫道:「恭喜令狐公子,你今日大喜啊。」這人又矮又肥,正是老頭子。他身後計無施、祖千秋、以及黃伯流、司馬大、藍鳳凰、游迅、漠北雙熊等一干人竟然都到了。

  令狐冲又驚又喜,忙迎上前去,說道:「在下受定閒師太遺命,只得前來執掌恆山派門戶,沒敢驚動眾位朋友。怎地大夥兒都到了?」

  這些人曾隨令狐冲攻打少林寺,經過一場生死搏鬥,已是患難之交。眾人紛紛搶上,將他圍在中間,十分親熱。老頭子大聲道:「大夥兒聽得公子已將聖姑接了出來,人人都十分歡喜。公子出任恆山派掌門,此事早已轟傳江湖,大夥兒今日若不上山道喜,可真該死之極了。」這些人豪邁爽快,三言兩語之間,已是笑成一片。

  令狐冲自上恆山之後,對著一群尼姑、姑娘,說話行事,無不極盡拘束,此刻陡然間遇上這許多老友,自是不勝之喜。

  黃伯流道:「我們是不速之客,恆山派未必備有我們這批粗胚的飲食,酒食飯菜,這就挑上山來了。」令狐冲喜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心想:「這情景倒似當年五霸岡上的群豪大會。」說話之間,又有數百人上山。計無施笑道:「公子,咱們自己人不用客氣。你那些斯斯文文的女弟子,也招呼不來我們這些渾人。大家自便最好。」

  這時見性峰上已喧鬧成一片。恆山眾弟子絕未料到竟有這許多賓客到賀,均各興奮。有些見多識廣的老成弟子,察覺來賀的這些客人頗為不倫不類,雖有不少知名之士,卻均是邪派高手,也有許多是綠林英雄、黑道豪客。恆山派門規素嚴,群弟子人人潔身自愛,縱然同是正教之士,也少交往。這些左道旁門的人物,向來對之絕不理睬,今日竟一窩蜂的湧上峰來。但眼見掌門人和他們抱腰拉手,神態親熱,也只好心下嘀咕而已。

  到得午間,數百名漢子挑了雞鴨牛羊、酒菜飯麵來到峰上。令狐冲心想:「見性峰上供奉白衣觀音,自己一做掌門人,便即大魚大肉,殺豬宰羊,未免對不住恆山派歷代祖宗。」當下命這些漢子在山腰間埋灶造飯。一陣陣酒肉香氣飄將上來,群尼無不暗暗皺眉。

  群豪用過中飯,團團在見性峰主庵前的曠地上坐定。令狐冲坐在西首之側,數百名女弟子依著長幼之序,站在他身後,只待吉時一到,便行接任之禮。

  忽聽得絲竹聲響,一群樂手吹著簫笛上峰。中間兩名青衣老者大踏步走上前來,群豪中「咦、啊」之聲四起,不少人站起身來。

  左首青衣老者蠟黃面皮,朗聲說道:「日月神教東方教主,委派賈布、上官雲,前來祝賀令狐大俠榮任恆山派掌門。恭祝恆山派發揚光大,令狐掌門威震武林。」

  此言一出,群豪都是「啊」的一聲,轟然叫了起來。

  這些左道之士大半與魔教頗有瓜葛,其中還有人服了東方不敗的「三尸腦神丹」,聽到「東方教主」四字便即心驚膽戰。群豪就算不識得這兩個老者的,也都久聞其名,左首那人是「黃面尊者」賈布,右首那人複姓上官,單名一個雲字,外號叫做「鵰俠」。兩人武功之高,據說遠在一般尋常門派的掌門人與幫主、總舵主之上。兩人在日月神教之中,資歷也不甚深,但近數年來教中變遷甚大,元老耆宿如向問天一類人或遭排斥,或自行退隱,眼前賈布與上官雲是教中極有權勢、極有頭臉的第一流人物。這一次東方不敗派他二人親來,對令狐冲可說是給足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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