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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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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碗酒一下肚,一個寒酸落拓的莫大先生突然顯得逸興遄飛,連連呼酒,只是他酒量和令狐冲差得甚遠,喝得幾碗後,已是滿臉通紅,說道:「令狐老弟,我知你最喜喝酒。莫大無以為敬,只好陪你多喝幾碗。嘿嘿,武林之中,莫大肯陪他喝酒的,卻也沒有幾人。那日嵩山大會,座上有個大嵩陽手費彬。此人飛揚跋扈,不可一世,莫大越瞧越不順眼,當時便一滴不飲。此人居然還口出不遜之言,他臭妹子的,你說可不可惱?」 令狐冲笑道:「是啊,這種人不自量力,橫行霸道,終究沒好下場。」 莫大先生道:「後來聽說此人突然失了蹤,下落不明,不知到了何處,倒也奇怪。」 令狐冲心想,那日在衡山城外,莫大先生施展神妙劍法殺了費彬,他當日明明見到自己在旁,此刻卻又如此說,自是不願留下了形跡,便道:「嵩山派門下行事令人莫測高深,這費彬嘛,說不定是在嵩山那一處山洞之中隱居了起來,正在勤練劍法,也未可知。」 莫大先生眼中閃出一絲狡獪的光芒,微微一笑,拍案叫道:「原來如此,若不是老弟提醒,我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其中緣由。」喝了一口酒,問道:「令狐老弟,你到底何以和恆山派的人混在一起?魔教的任大小姐對你情深一往,你可千萬不能辜負她啊。」 令狐冲臉上一紅,說道:「莫師伯明鑒,小姪情場失意,於這男女之事,可早已瞧得淡了。」想起了小師妹岳靈珊,胸口一酸,眼眶不由得紅了,突然哈哈一笑,朗聲說道:「小姪本想看破紅塵,出家為僧,便怕出家人戒律太嚴,不准飲酒,這才沒去做和尚。哈哈,哈哈。」雖是大笑,笑聲中畢竟大有淒涼之意。過了一會,便敘述如何遇到定靜、定閒、定逸三位師太的經過,說到自己如何出手援救,每次都只輕描淡寫的隨口帶過。 莫大先生靜靜聽完,瞪著酒壺呆呆出神,過了半晌,才道:「左冷禪意欲吞併四派,聯成一個大派,企圖和少林、武當兩大宗派鼎足而三,分庭抗禮。他這密謀由來已久,雖然深藏不露,我卻早已瞧出了些端倪。操他奶奶的,他不許我劉師弟金盆洗手,暗助華山劍宗去和岳先生爭奪掌門之位,歸根結柢,都是為此。只是沒想到他居然如此膽大妄為,竟敢對恆山派明目張膽的下手。」 令狐冲道:「他倒也不是明目張膽,原本是假冒魔教,要逼得恆山派無可奈何之下,不得不答允併派之議。」 莫大先生點頭道:「不錯。他下一步棋子,當是去對付泰山派天門道長了。哼,魔教雖毒,卻也未必毒得過左冷禪。令狐兄弟,你現下已不在華山派門下,閒雲野鶴,無拘無束,也不必管他甚麼正教魔教。我勸你和尚倒也不必做,也不用為此傷心,儘管去將那位任大小姐救了出來,娶她為妻便是。別人不來喝你的喜酒,我莫大偏來喝你三杯。他媽的,怕他個鳥?」他有時出言甚是文雅,有時卻又夾幾句粗俗俚語,說他是一派掌門,也真有些不像。 令狐冲心想:「他只道我情場失意乃是為了盈盈,但小師妹之事,也不便跟他提起。」便問:「莫師伯,到底少林派為甚麼要拘留任小姐?」 莫大先生張大了口,雙眼直視,臉上充滿了驚奇之狀,道:「少林派為甚麼要拘留任小姐?你是當真不知,還是明知故問?江湖上眾人皆知,你……你……還問甚麼?」 令狐冲道:「過去數月之中,小姪為人囚禁,江湖上之事一無所聞。那任小姐曾殺過少林派四名弟子,原也是從小姪身上而起,只不知後來怎地失手,竟為少林派所擒?」 莫大先生道:「如此說來,你是真的不明白其中原委了。你身中奇異內傷,無藥可治,聽說旁門左道中有數千人聚集五霸岡,為了討好這位任大小姐而來治你的傷,結果卻人人束手無策,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莫大先生道:「這件事轟傳江湖,都說令狐冲這小子不知幾生修來的福氣,居然得到黑木崖聖姑任大小姐的垂青,就算這場病醫不好,也是不枉的了。」令狐冲道:「莫師伯取笑了。」心想:「老頭子,祖千秋他們雖然是一番好意,畢竟行事太過魯莽,這等張揚其事,難怪盈盈生氣。」 莫大先生問道:「你後來怎地卻好了?是修習了少林派的『易筋經』神功,是不是?」 令狐冲道:「不是。少林派方丈方證大師慈悲為懷,不念舊惡,答允傳授少林派無上內功。只是小姪不願改投少林派,而這門少林神功又不能傳授派外之人,只好辜負了方丈大師的一番美意。」莫大先生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你其時已被逐出華山門牆,正好改投少林。那是千載難逢的機緣,卻為何連自己性命也不顧了?」令狐冲道:「小姪自幼蒙恩師、師娘收留,養育之恩,粉身難報,只盼日後恩師能許小姪改過自新,重列門牆,決不願貪生怕死,另投別派。」 莫大先生點頭道:「這也有理。如此說來,你的內傷得癒,那是由於另一樁機緣了。」令狐冲道:「正是。其實小姪的內傷也沒完全治好。」 莫大先生凝視著他,說道:「少林派和你向來並無淵源,佛門中人雖說慈悲為懷,卻也不能隨便傳人以本門的無上神功。方證大師答應以『易筋經』相授,你當真不知是甚麼緣故嗎?」令狐冲道:「小姪確是不知,還望莫師伯示知。」 莫大先生道:「好!江湖上都說,那日黑木崖任大小姐親身背負了你,來到少林寺中,求見方丈,說道只須方丈救了你的性命,她便任由少林寺處置,要殺要剮,絕不皺眉。」 令狐冲「啊」的一聲,跳了起來,將桌上一大碗酒都帶翻了,全身登時出了一陣冷汗,手足發抖,顫聲道:「這……這……這……」腦海中一片混亂,想起當時自己身子一日弱似一日,一晚睡夢之中,聽到盈盈哭泣甚哀,說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說得誠摯無比,自己心中感激,狂吐鮮血,就此人事不知。待得清醒,已是在少林寺的一間斗室之中,方生大師已費了無數心力為己施教。自己一直不知如何會到少林寺中,又不知盈盈到了何處,原來竟是她捨命相救,不由得熱淚盈眶,跟著兩道眼淚撲簌簌的直流下來。 莫大先生嘆道:「這位任大小姐雖然出身魔教,但待你的至誠至情,卻令人好生相敬。少林派中,辛國樑、易國梓、黃國柏、覺月禪師四名大弟子命喪她手。她去到少林,自無生還之望,但為了救你,她……她是全不顧己了。方證大師不願就此殺她,卻也不能放她,因此將她囚禁在少林寺後的山洞之中。任大小姐屬下那許多三山五嶽之輩,自然都要去救她出來。聽說這幾個月來,少林寺沒一天安寧,擒到的人,少說也有一百來人了。」 令狐冲心情激盪,良久不能平息,過了好一會,才問:「莫師伯,你剛才說,大家爭著要做頭子,自己夥裏已打得昏天黑地,那是怎麼一回事?」 莫大先生嘆了口氣,道:「這些旁門左道的人物,平日除了聽從任大小姐的號令之外,個個狂妄自大,好勇鬥狠,誰也不肯服誰。這次上少林寺救人,大家知道少林寺是天下武學的祖宗,事情很是棘手,何況單獨去闖寺的,個個有去無回。因此上大家說要廣集人手,結盟而往。既然結盟,便須有個盟主。聽說這些日子來為了爭奪盟主之位,許多人動上了手,死的死,傷的傷,著實損折了不少人。令狐老弟,我看只有你急速趕去,才能制得住他們。你說甚麼話,那是誰也不敢違拗的,哈哈,哈哈!」 莫大先生這麼一笑,令狐冲登時滿臉通紅,情知他這番話不錯,但群豪服了自己,只不過是瞧在盈盈的面上,而盈盈日後知道,一定要大發脾氣,突然間心念一動:「盈盈對我情意深重,可是她臉皮子薄,最怕旁人笑話於她,說她對我落花有意,而我卻流水無情。我要報答她這番厚意,務須教江湖上好漢眾口紛傳,說道令狐冲對任大小姐一往情深,為了她性命也不要了。我須孤身去闖少林,能救得出她來,那是最好,倘若救不出,也要鬧得眾所周知。」說道:「恆山派的定閒、定逸兩位師伯上少林寺去,便是向少林方丈求情,請他放了這位任小姐出來,以免釀成一場大動干戈的流血浩劫。」 莫大先生點頭道:「怪不得,怪不得!我一直奇怪,定閒師太如此老成持重之人,怎麼會放心由你陪伴她門下的姑娘、尼姑,自己卻另行他往,原來是為你作說客去了。」 令狐冲道:「莫師伯,小姪既知此事,著急得了不得,恨不得插翅飛去少林寺,瞧瞧兩位師太求情的結果如何。只是恆山派這些師姊妹都是女流之輩,倘若途中遇上了甚麼意外,可又難處。」 莫大先生道:「你儘管去好了!」令狐冲喜道:「我先去不妨?」莫大先生不答,拿起倚在板櫈旁的胡琴,咿咿呀呀的拉了起來。 令狐冲知道他既這麼說,那便是答應照料恆山派一眾弟子了,這位莫師伯武功識見,俱皆非凡,不論他明保還是暗護,恆山派自可無虞,當即躬身行禮,說道:「深感大德。」 莫大先生笑道:「五嶽劍派,同氣連枝。我幫恆山派的忙,要你來謝甚麼?那位任大小姐得知,只怕要喝醋了。」 令狐冲道:「小姪告辭。恆山派眾位師姊妹,相煩莫師伯代為知照。」說著直衝出店。 一凝步,向江中望去,只見坐船的窗中透出燈光,倒映在漢水之中,一條黃光,緩緩閃動。身後小酒店中,莫大先生的琴聲漸趨低沉,靜夜聽來,甚是淒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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