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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回到舟中,恆山派眾弟子竟絕口不提此事,連儀和、秦絹這些素來事事好奇之人,居然也不向他問一句話,自是定閒師太臨去時已然囑咐,免得令他尷尬。令狐冲暗自感激,但見到好幾名女弟子似笑非笑的臉色,卻又不免頗為狼狽,尋思:「她們這副模樣,心中可咬定盈盈是我的情人了。其實我和盈盈之間清清白白,並無甚麼逾規越禮之事。但她們不問,我又如何辯白?」眼見秦絹眼中閃著狡獪的光芒,忍不住道:「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你……你們可別胡思亂想。」

  秦絹笑道:「我胡思亂想甚麼了?」令狐冲臉上一紅,道:「我猜也猜得到。」秦絹笑道:「猜到甚麼?」令狐冲還未答話,儀和道:「秦師妹,別多說了,掌門師叔吩咐的話,你忘了嗎?」秦絹抿嘴笑道:「是,是,我沒忘記。」

  令狐冲轉過頭來,避開她眼光,只見儀琳坐在船艙一角,臉色蒼白,神情卻甚為冷漠,不禁心中一動:「她心中在想甚麼?為甚麼她不和我說話?」怔怔的瞧著她,忽然想到那日在衡山城外,自己受傷之後,她抱了自己在曠野中奔跑時的臉色。那時她又是關切,又是激動,渾不是眼前這般百事不理的模樣。為甚麼?為甚麼?

  儀和忽道:「令狐師兄!」令狐冲沒聽見,沒有答應。儀和大聲又叫:「令狐師兄!」令狐冲一驚,回頭應道:「嗯,怎麼?」儀和道:「掌門師伯說道,明日咱們或是改行陸道,或是仍走水路,悉聽令狐師兄的意思。」

  令狐冲心中只盼改行陸道,及早得知盈盈的訊息,但斜眼一睨,只見儀琳長長的睫毛下閃動著淚水,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說道:「掌門師太叫咱們緩緩行去,那麼還是仍舊坐船罷。諒來那白蛟幫也不敢對咱們怎地。」秦絹笑道:「你放心得下嗎?」令狐冲臉上微微一紅,尚未作答,儀和喝道:「秦師妹,小孩兒家,少說幾句行不行?」秦絹笑道:「行!有甚麼不行?阿彌陀佛,我可不大放心。」

  ***

  次晨舟向西行,令狐冲命舟子將船靠近岸旁航行,以防白蛟幫來襲,但直至湖北境內,一直沒有動靜。此後數日之中,令狐冲也不和恆山弟子多說閒話,每逢晚間停泊,便獨自一人上岸飲酒,喝得醺醺而歸。

  這一日舟過夏口,折而向北,溯漢水而上,傍晚停泊在小鎮雞鳴渡旁。他又上岸去,在一家冷酒鋪中喝了幾碗酒,忽想:「小師妹的傷不知好了沒有?儀真、儀靈兩位師姊送去恆山靈藥,想來必可治好她的劍傷。林師弟的傷勢又不知如何?倘若林師弟竟致傷重不治,她又怎樣?」想到這裏,心下不禁一驚,尋思:「令狐冲啊令狐冲,你真是個卑鄙小人!你雖盼小師妹早日痊癒,內心卻又似在盼望林師弟傷重而死?難道林師弟死了,小師妹便會嫁你不成?」自覺無聊,連盡了三碗酒,又想:「勞德諾和八師弟不知是誰殺的?那人為甚麼又去暗算林師弟?師父、師娘不知近來若何?」

  端起酒碗,又是一飲而盡,小店之中無下酒物,隨手抓起幾粒鹹水花生,拋入口中,忽聽背後有人嘆了口氣,說道:「唉!天下男子,十九薄倖。」

  令狐冲轉過面來,向說話之人瞧去,搖幌的燭光之下,但見小酒店中除了自己之外,便只店角落裏一張板桌旁有人伏案而臥。板桌上放了酒壺、酒杯,那人衣衫襤褸,形狀猥瑣,不像是如此吐屬文雅之人。當下令狐冲也不理會,又喝了一碗酒,只聽得背後那聲音又道:「人家為了你,給幽禁在不見天日之處。自己卻整天在脂粉堆中廝混,小姑娘也好,光頭尼姑也好,老太婆也好,照單全收。唉,可嘆啊可嘆。」

  令狐冲知他說的是自己,卻不回頭,尋思:「這人是誰?他說『人家為了你,給幽禁在不見天日之處』,說的是盈盈嗎?為甚麼盈盈是為了我而給人幽禁?」只聽那人又道:「不相干之輩,倒是多管閒事,說要去拚了性命,將人救將出來。偏生你要做頭子,我也要做頭子,人還沒救,自己夥裏已打得昏天黑地。唉,這江湖上的事,老子可真沒眼瞧的了。」

  令狐冲拿著酒碗,走過去坐在那人對面,說道:「在下多事不明,要請老兄指教。」

  那人仍然伏在桌上,並不抬頭,說道:「唉,有多少風流,便有多少罪孽。恆山派的姑娘、尼姑們,這番可當真糟糕之極了。」

  令狐冲更是心驚,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令狐冲拜見前輩,還望賜予指點。」突然見到那人櫈腳旁放著一把胡琴,琴身深黃,久經年月,心念一動,已知此人是誰,當即拜了下去,說道:「晚輩令狐冲,有幸拜見衡山莫師伯,適才多有失禮。」

  那人抬起頭來,雙目如電,冷冷的在令狐冲臉上一掃,正是衡山派掌門「瀟湘夜雨」莫大先生。他哼了一聲,說道:「師伯之稱,可不敢當。令狐大俠,這些日來可快活哪!」

  令狐冲躬身道:「莫師伯明鑒,弟子奉定閒師伯之命,隨同恆山派諸位師姊師妹前赴少林。弟子雖然無知,卻決不敢對恆山師姊妹們有絲毫失禮。」莫大先生嘆了口氣,道:「請坐!唉,你怎不知江湖上人言紛紛,眾口鑠金?」令狐冲苦笑道:「晚輩行事狂妄,不知檢點,連本門也不能容,江湖上的閒言閒語,卻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莫大先生冷笑道:「你自己甘負浪子之名,旁人自也不來理你。可是恆山派數百年的清譽,竟敗壞在你的手裏,你也毫不動心嗎?江湖上傳說紛紜,說你一個大男人,混在恆山派一群姑娘和尼姑中間。別說幾十位黃花閨女的名聲給你損了,甚至連……連那幾位苦守戒律的老師太,也給人作為笑柄,這……這可太不成話了。」

  令狐冲退開兩步,手按劍柄,說道:「不知是誰造謠,說這些無恥荒唐的言語,請莫師伯告知。」

  莫大先生道:「你想去殺了他們嗎?江湖上說這些話的,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你殺得乾淨麼?哼,人家都羨慕你艷福齊天,那又有甚麼不好了?」

  令狐冲頹然坐下,心道:「我做事總是不顧前,不顧後,但求自己問心無愧,卻沒想到累了恆山派眾位上下。這……這便如何是好?」

  莫大先生嘆了口氣,溫言道:「這五日裏,每天晚上,我都曾到你船上窺探……」令狐冲「啊」的一聲,心想:「莫師伯接連五晚來船窺探,我竟半點不知,可算是十分無能。」

  莫大先生續道:「我見你每晚總是在後艄和衣而臥,別說對恆山眾弟子並無分毫無禮的行為,連閒話也不說一句。令狐世兄,你不但不是無行浪子,實是一位守禮君子。對著滿船妙齡尼姑,如花少女,你竟絕不動心,不僅是一晚不動心,而且是數十晚始終如一。似你這般男子漢、大丈夫,當真是古今罕有,我莫大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翹,右手握拳,在桌上重重一擊,說道:「來來來,我莫大敬你一杯。」說著便提起酒壺斟酒。

  令狐冲道:「莫師伯之言,倒教小姪好生惶恐。小姪品行不端,以致不容於師門,但恆山派同道的師妹,卻如何可以得罪?」莫大先生呵呵笑道:「光明磊落,這才是男兒漢的本色。我莫大如年輕二十歲,教我晚晚陪著這許多姑娘,要像你這般守身如玉,那就辦不到。難得啊難得!來,乾了!」兩人舉碗一飲而盡,相對大笑。

  令狐冲見莫大先生形貌落拓,衣飾寒酸,那裏像是一位威震江湖的一派掌門?偶爾眼光一掃,鋒銳如刀,但這霸悍之色一露即隱,又成為一個久困風塵的潦倒漢子,心想:「恆山掌門定閒師太慈祥平和,泰山掌門天門道長威嚴厚重,嵩山掌門左冷禪陰摯險刻,我恩師是位彬彬君子,這位莫師伯外表猥瑣平庸,似是個市井小人。但五嶽劍派的五位掌門人,其實個個是十分深沉多智之人。我令狐冲草包一個,可和他們差得遠了。」

  莫大先生道:「我在湖南,聽到你和恆山派的尼姑混在一起,甚是詫異,心想定閒師太是何等樣人物,怎容門下做出這等事來?後來聽得白蛟幫的人說起你們行蹤,便趕了下來。令狐老弟,你在衡山群玉院中胡鬧,我莫大當時認定你是個儇薄少年。你後來助我劉正風師弟,我心中對你生了好感,只想趕將上來,善言相勸,不料卻見到後一輩英俠之中,竟有你老弟這樣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很好,很好!來來來,咱們同乾三杯!」說著叫店小二添酒,和令狐冲對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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