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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令狐冲情知必是有人偷襲,不及回頭,立即向前急縱而出。他內力奇厚,這一躍既高且速,但饒是如此,只覺腦後生風,一劍在背後直劈而下,剛才這一躍只須慢得剎那,又或是力道不足,躍得近了半尺,身子只給人劈成兩半,當真兇險已極。

  他站定後立即回頭,但聽得一聲呼叱,白光閃動,恆山派女弟子同時出手。七人一隊,分成三隊,七柄長劍指住一人,將鍾鎮等三人分別圍住。這一下拔劍、移步、圍敵、出招,動作也是迅捷無比,加之身法輕盈,姿式美觀,顯是習練有素的陣法。每柄長劍劍尖指住對方一處要害,頭、喉、胸、腹、腰、背、脅,每人身上七處要害,均被一柄長劍指住。陣法既成,七名女弟子便不再動。

  適才出手向令狐冲偷襲的,便是鍾鎮。聽得令狐冲的言語對嵩山派甚是不利,當即乘其不備,忽施殺手,意欲儘速滅口,以免他多嘴多舌,更增岳不群的疑心。他出手固是極毒,卻還是讓對方避了開去,而恆山派眾女弟子劍陣一成,他武功雖強,可也半點動彈不得,四肢百骸,只須那裏動上一動,料想便有一柄劍刺將過來。

  岳不群、岳夫人等不知恆山派與鍾鎮等在廿八鋪中曾有一番過節,突見雙方動手,都大為驚奇,眼見恆山派眾女弟子所結劍陣甚是奇妙,二十一人分成三堆,除了衣袖衫角在風中飄動之外,二十一柄長劍寒光閃閃,竟是紋絲不動,其中卻蘊藏著無限殺機。

  令狐冲但見恆山劍陣凝式不動,七柄劍既攻敵,復自守,七劍連環,絕無破綻可尋,宛然有獨孤九劍「以無招破有招」之妙詣,氣喘吁吁的喝采:「妙極!這劍陣精采之至!」

  鍾鎮眼見受制,當即哈哈一笑,說道:「大家是自己人,開甚麼玩笑?我認輸了,好不好?」噹的一聲,擲劍下地。圍住他的七人以儀和為首,見對方擲劍認輸,當即長劍一抖,收了轉去,其餘六人跟著收劍。不料鍾鎮左足足尖在地下長劍劍身上一點,那劍猛地跳起。鍾鎮手指尖一碰劍柄,劍鋒如電,驀地刺出。

  儀和「啊」的一聲驚呼,右臂中劍,手中長劍嗆啷落地。鍾鎮長笑聲中,寒光連閃,恆山派眾弟子紛紛受傷。這麼一亂,其餘兩個劍陣中的十四名女弟子心神稍分,鄧八公和高克新同時乘隙發動,登時兵刃相交,錚錚之聲大作。

  令狐冲搶起儀和掉在地下的長劍,揮劍擊出。但聽得嗆啷,啊,嘿,幾下聲響,高克新手腕被擊,長劍落地。鄧八公的軟鞭倒了轉來,圈在自己頭頸之中。鍾鎮手腕被劍背擊中,退了幾步,長劍總算還握在手中,但整條手臂已然酸軟無力。

  兩個少女同時尖聲叫了起來,一個叫:「吳將軍!」一個叫:「令狐大哥!」

  叫「吳將軍」的是鄭萼。適才令狐冲擊退三人所使手法,與在廿八鋪客店中對付這三人時所用劍招一模一樣,連高克新茫然失措、鄧八公險些窒息、鍾鎮又驚又怒的神情也殊無二致。鄭萼心思機敏,當日曾見令狐冲如此出招,他容貌衣飾雖已大變,還是立即認了出來。另一個叫「令狐大哥」的卻是儀琳。她本來和儀真、儀質等六位師姊結成劍陣,圍住了鄧八公。每人全神貫注,雙目盯住敵人,絕不斜視,目中所見,只是他身上一處要害,視頭則只見其頭,視胸則只見其胸,連敵人別處肢體都無法瞧見,自然更加無法見到旁人,直至劍陣散開,她才見到令狐冲。闋別經年,陡然相遇,儀琳全身大震,險些暈去。

  令狐冲真相既顯,眼見已無法隱瞞,笑道:「你奶奶的,你這三個傢伙太也不識好歹,恆山派眾位師太饒了你們一命,你們居然恩將仇報。本將軍可實在太瞧著不順眼了。我……我……」說到這裏,突然腦中暈眩,眼前發黑,咕咚倒地。

  儀琳搶上扶起,急叫:「令狐大哥,令狐大哥!」只見他肩頭、臂上血如泉湧,急忙捲起他衣袖,取出本門治傷靈藥白雲熊膽丸塞入他口中。鄭萼、儀真等取過天香斷續膠,替他搽上傷口。恆山派眾女弟子個個感念他救援之德,當日若不是他出手相救,人人都已死於非命,不但慘死,說不定還會受賊子污辱,是以遞藥的遞藥,抹血的抹血,包紮的包紮,便在這長街之上盡心救治。天下女子遇到這等緊急事態,自不免嘰嘰喳喳,七嘴八舌,圍住了議論不休。恆山派眾女弟子雖是武學之士,卻也難免,或發嘆息,或示關心,或問何人傷我將軍,或曰兇手狠毒無情,言語紛紜,且雜「阿彌陀佛」之聲。

  華山派眾人見到這等情景,盡皆詫異。

  岳不群心想:「恆山派向來戒律精嚴,這些女弟子卻不知如何,竟給令狐冲這無行浪子迷得七顛八倒,竟在眾目睽睽之下,不避男女之嫌,叫大哥的叫大哥,呼將軍的呼將軍。這小賊幾時又做過將軍了?當真昏天黑地,一塌糊塗。怎地恆山派的前輩也不管管?」

  鍾鎮向兩名師弟打個手勢,三人各挺兵刃,向令狐冲衝去。三人均知此人不除,後患無窮,何況兩番失手在他劍底,乘他突然昏迷,正是誅卻此人的良機。

  儀和一聲呼嘯,立時便有十四名女弟子排成一列,長劍飛舞,將鍾鎮三人擋住。這些女弟子各別武功並不甚高,但一結成陣,攻者攻,守者守,十四人便擋得住四五名一流高手。

  岳不群初時原有替雙方調解之意,只是種種事端,皆大出意料之外,既不知雙方何以結怨,又對嵩山、恆山雙方均生反感,心想暫且袖手旁觀,靜待其變。但見恆山派十四女弟子守得極是嚴密,鍾鎮等連連變招,始終無法攻近。高克新一個大意,攻得太前,反給儀清在大腿上刺了一劍,傷勢雖然不重,卻也已鮮血淋漓,甚是狼狽。

  令狐冲迷迷糊糊之中,聽得兵刃相交聲叮噹不絕,眼睜一線,見到儀琳臉上神色焦慮,口中喃喃念佛:「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他心下感激,站了起來,低聲道:「小師妹,多謝你,將劍給我。」儀琳道:「你……你別……別……」令狐冲微微一笑,從她手中接過劍來,左手扶著她肩頭,搖搖幌幌的走出去。儀琳本來擔心他傷勢,但一覺自己肩頭正承擔著他身子重量,登時勇氣大增,全身力氣都運上右肩。

  令狐冲從幾名女弟子身旁走過去,第一劍揮出,高克新長劍落地,第二劍揮出,鄧八公軟鞭繞頸,第三劍噹的一聲,擊在鍾鎮的劍刃之上。鍾鎮知他劍法奇幻,自己決非其敵,但見他站立不定,正好憑內力將他兵刃震飛,雙劍相交,當即在劍上運足了內勁,猛覺自身內力急瀉外洩,竟然收束不住。原來令狐冲的吸星大法在不知不覺間功力日深,不須肌膚相觸,只要對方運勁攻來,內力便會通過兵刃而傳入他體內。

  鍾鎮大驚之下,急收長劍,跟著立即刺出。令狐冲見到他脅下空門大開,本來只須順勢一劍,即可制其死命,但手臂酸軟,力不從心,只得橫劍擋格。雙劍相交,鍾鎮又是內力急瀉,心跳不已,驚怒交集之下,鼓起平生之力,長劍疾刺,劍到中途,陡然轉向,劍尖竟刺向令狐冲身旁儀琳的胸口。

  這一招虛虛實實,後著甚多,極是陰狠,令狐冲如橫劍去救,他便迴劍刺其小腹,如若不救,則這一劍真的刺中了儀琳,也要教令狐冲心神大亂,便可乘機猛下殺手。

  眾人驚呼聲中,眼見劍尖已及儀琳胸口衣衫,令狐冲的長劍驀地翻過,壓上他劍刃。

  鍾鎮的長劍突然在半空中膠住不動,用力前送,劍尖竟無法向前推出分毫,劍刃卻向上緩緩弓起,同時內力急傾而出。總算他見機極快,急忙撤劍,向後躍出,可是前力已失,後力未繼,身在半空,突然軟癱,重重的直撻下來。這一下撻得如此狼狽,渾似個不會絲毫武功的常人。他雙手支地,慢慢爬起,但身子只起得一半,又側身摔倒。

  鄧八公和高克新忙搶過將他扶起,齊問:「師哥,怎麼了?」鍾鎮雙目盯住在令狐冲臉上,隨即想起,數十年前便已威震武林的魔教教主任我行,決不能是這樣一個二十餘歲的青年,說道:「你是任我行的弟……弟子,會使吸星……吸星妖法!」高克新驚道:「師哥,你的內力給他吸去了?」鍾鎮道:「正是!」但身子一挺,又覺內力漸增。原來令狐冲所習吸星大法修為未深,又不是有意要吸他內力,只是鍾鎮突覺內勁傾瀉而出,惶怖之下,以致摔得狼狽不堪。

  鄧八公低聲道:「咱們去罷,日後再找回這場子。」鍾鎮將手一揮,對著令狐冲大聲道:「魔教妖人,你使這等陰毒絕倫的妖法,那是與天下英雄為敵。姓鍾的今日不是你對手,可是我正教的千千萬萬好漢,決不會屈服於你妖法的淫威之下。」說著轉過身來,向岳不群拱了拱手,說道:「岳先生,這個魔教妖人,跟閣下沒甚麼淵源罷?」

  岳不群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鍾鎮在他面前也不敢如何放肆,說道:「真相若何,終當大白,後會有期。」帶著鄧高二人,逕自走了。

  ***

  岳不群從大門的階石走了下來,森然道:「令狐冲,你好,原來你學了任我行的吸星妖法。」令狐冲確是學了任我行這一項功夫,雖是無意中學得,但事實如此,卻也無從置辯。

  岳不群厲聲道:「我問你,是也不是?」令狐冲道:「是!」

  岳不群厲聲道:「你習此妖法,更是正教中人的公敵。今日你身上有傷,我不來乘人之危。第二次見面,不是我殺了你,便是你殺了我。」側身向眾弟子道:「這人是你們的死敵,那一個對他再有昔日的同門之情,那便自絕於正教門下。大家聽到了沒有?」眾弟子齊聲應道:「是!」岳不群見女兒嘴唇動了一下,想說甚麼話,說道:「珊兒,你雖是我的女兒,卻也並不例外,你聽到了沒有?」岳靈珊低聲道:「聽到了。」

  令狐冲本已衰弱不堪,聽了這幾句話,更覺雙膝無力,噹的一聲,長劍落地,身子慢慢垂了下去。

  儀和站在他身旁,伸臂托在他右脅之下,說道:「岳師伯,這中間必有誤會,你沒查問明白,便如此絕情,那可忒也魯莽了。」岳不群道:「有甚麼誤會?」儀和道:「我恆山派眾人為魔教妖人所辱,全仗這位令狐吳將軍援手。他倘若是魔教教下,怎麼會來幫我們去和魔教為敵?」她聽儀琳叫他「令狐大哥」,岳不群又叫「令狐冲」,自己卻只知他是「吳將軍」,只好兩個名字一起叫了。

  岳不群道:「魔教妖人詭計多端,你們可別上了他的當。貴派眾位南來,是那一位師太為首?」他想這些年輕的尼姑、姑娘們定是為令狐冲的花言巧語所惑,只有見識廣博的前輩師太,方能識破他的奸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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