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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令狐冲惶恐道:「弟子決不敢欺騙師父、師娘……」

  岳不群厲聲道:「岳某當初有眼無珠,收容了你這無恥小兒,實是愧對天下英豪。你是不是要我長此負這污名?你再叫一聲『師父、師娘』,我立時便將你斃了!」怒喝時臉上紫氣忽現,實是惱怒已極。

  令狐冲應道:「是!」伸手扶著床緣,臉上全無血色,身子搖搖欲墜,說道:「他們給我治傷療病,那是有的。可是……可是誰也沒跟我說過,她……便是任教主的女兒。」岳夫人道:「你聰明伶俐,何等機警,怎會猜想不到?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只這麼一句話,便調動了三山五嶽的左道之士,個個爭著來給你治病。除了魔教的任小姐,又誰能有這樣的天大面子?」令狐冲道:「弟……我……我當時只道她是一位年老婆婆。」岳夫人道:「她易容改裝了麼?」令狐冲道:「沒有,只不過……只不過我當時一直沒見到她臉。」

  岳不群「哈」的一聲笑了出來,臉上卻無半分笑意。

  岳夫人嘆了口氣,道:「冲兒,你年紀大了,性格兒也變了。我的說話,你再也不放在心上啦。」令狐冲道:「師……師……我對你老人家的說話,可……可……可真不……」他想要說「我對你老人家的說話,可真不敢違背」,但事實俱在,師父、師娘一再命他不可與魔教中人結交,他和盈盈、向問天、任我行這些人的干係,又豈僅是「結交」而已?

  岳夫人又道:「就算那個任教主的女兒對你好,你為了活命,讓她召人給你治病,或者說情有可原……」岳不群怒道:「甚麼情有可原?為了活命,那就可以無所不為麼?」他平時對這位師妹兼夫人向來彬彬有禮,當真是相敬如賓,但今日卻一再疾言厲色,打斷她的話頭,可見實是怒不可遏。岳夫人明白丈夫的心情,也不和他計較,繼續說道:「但你為甚麼又和魔教那個大魔頭向問天勾結在一起,殺害了不少我正派同道?你雙手染滿了正教人士的鮮血,你……你快快走罷!」

  令狐冲背上一陣冰冷,想起那日在涼亭之中,深谷之前,和向問天並肩迎敵,確有不少正教中人因自己而死,雖說當其時惡鬥之際,自己若不殺人,便是被殺,委實出於無奈,可是這大筆血債,總是算在自己身上了。

  岳夫人道:「在五霸岡下,你又與魔教的任小姐聯手,殺害了好幾個少林派和崑崙派弟子。冲兒,我從前視你有如我的親兒,但事到如今,你……你師娘無能,可再沒法子庇護你了。」說到這裏,兩行淚水從面頰上直流下來。

  令狐冲黯然道:「孩兒的確是做錯了事,罪不可赦。但一身做事一身當,決不能讓華山派的名頭蒙污。請兩位老人家大開法堂,邀集各家各派的英雄與會,將孩兒當場處決,以正華山派的門規便是。」

  岳不群長嘆一聲,說道:「令狐師傅,你今日倘若仍是我華山派門下弟子,此舉原也使得。你性命雖亡,我華山派清名得保,你我師徒之情尚在。可是我早已傳書天下,將你逐出門牆。你此後的所作所為,與我華山派何涉?我又有甚麼身份來處置你?嘿嘿,正邪勢不兩立,下次你再為非作歹,撞在我的手裏,妖孽奸賊,人人得而誅之,那就容你不得了。」

  ***

  正說到這裏,房外一人叫道:「師父、師娘。」卻是勞德諾。岳不群問道:「怎麼?」勞德諾道:「外面有人拜訪師父、師娘,說道是嵩山派的鍾鎮,還有他的兩個師弟。」岳不群道:「九曲劍鍾鎮,他也來福建了嗎?好,我便出來。」逕自出房。

  岳夫人向令狐冲瞧了一眼,眼色中充滿了柔情,似是叫他稍待,回頭尚有話說,跟著走了出去。

  令狐冲自幼對師娘便如與母親無異,見她對自己愛憐,心中懊悔已極,尋思:「種種情事,總是怪我行事任性,是非善惡,不辨別清楚。向大哥明明不是正人君子,我怎地不問情由,上前便幫他打架?我一死不足惜,可教師父、師娘沒臉見人。華山派門中出了這樣一個不肖弟子,連眾師弟、師妹們也都臉上少了光采。」

  又想:「原來盈盈是任教主的女兒,怪不得老頭子、祖千秋他們對她如此尊崇。她隨口一句話,便將許多江湖豪士充軍到東海荒島,終身不得回歸中原。唉,我原該想到才是。武林之中,除了魔教的大頭腦,又有誰能有這等權勢?可是她和我在一起之時,扭扭捏捏,嬌羞靦腆,比之小師妹尚且勝了三分,又怎想得到她竟會是魔教中的大人物?然而那時任教主尚給東方不敗囚在西湖底下,他的女兒又怎會有偌大權勢?」

  正自思湧如潮,起伏不定,忽聽得腳步聲細碎,一人閃進房來,正是他日思夜想、念茲在茲的小師妹。令狐冲叫道:「小師妹!你……」下面的話便接不下去了。岳靈珊道:「大師哥,快……快離開這兒,嵩山派的人找你晦氣來啦。」語氣甚是焦急。

  令狐冲只一見到她,天大的事也都置之腦後,甚麼嵩山派不嵩山派,壓根兒便沒放在心上,雙眼怔怔的瞧她,一時甜、酸、苦、辣,諸般滋味盡皆湧向心頭。

  岳靈珊見他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臉上微微一紅,說道:「有個甚麼姓鍾的,帶著兩個師弟,說你殺了他們嵩山派的人,一直追尋到這兒來。」

  令狐冲一呆,茫然道:「我殺了嵩山派的人?沒有啊。」

  突然間砰的一聲,房門推開,岳不群怒容滿臉走了進來,厲聲道:「令狐冲,你幹的好事!你殺了嵩山派屬下的武林前輩,卻說是魔教妖人,欺瞞於我。」令狐冲奇道:「弟……我……我殺了嵩山派屬下的武林前輩?我……我沒有……」

  岳不群怒道:「『白頭仙翁』卜沉,『禿鷹』沙天江,這兩人可是你殺的?」

  令狐冲聽到這二人的外號,記起那禿頂老者自殺之時,曾說過「禿鷹豈是投降之人」這句話,那麼另一個白髮老者,便是甚麼「白頭仙翁」卜沉了,便道:「一個白頭髮的老人,一個禿頭老者,那確是我殺的。我……我可不知他們是嵩山派門下。他們使的是單刀,全不是嵩山派武功。」岳不群神色愈是嚴峻,問道:「那麼這兩個人,確是你殺的?」令狐冲道:「正是。」

  岳靈珊道:「爹,那個白頭髮和那禿頂的老頭兒……」岳不群喝道:「出去!誰叫你進來的?我在這裏說話,要你插甚麼嘴?」岳靈珊低下了頭,慢慢走到房門口。

  令狐冲心下一陣淒涼,一陣喜歡:「師妹雖和林師弟要好,畢竟對我仍有情誼。她干冒父親申斥,前來向我示警,要我儘速避禍。」

  岳不群冷笑道:「五嶽劍派各派的武功,你都明白麼?這卜沙二人出於嵩山派的旁枝,你心存不規,不知用甚麼卑鄙手段害死了他們,卻將血跡帶到了向陽巷平之的老宅。嵩山派一查,便跟著查到了這裏。眼下嵩山派的鍾師兄便在外面,向我要人,你有甚麼話說?」

  岳夫人走進房來,說道:「他們又沒親眼見到是冲兒殺的?單憑幾行血跡,也不能認定是咱們鏢局中人殺的。咱們給他們推個一乾二淨,那便是了。」

  岳不群怒道:「師妹,到了這時候,你還要包庇這無惡不作的無賴子。我堂堂華山派掌門,豈能為了這小畜生而說謊?你……你……咱們這麼幹,非搞到身敗名裂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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