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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何以他右手手腕被扣,左足的足趾卻會折斷,豈非甚奇?原來黑白子於對方向來深自敬憚,這時手腕被扣,立即想到有性命之憂,忙不迭的使出一招「蛟龍出淵」。這一招乃是手腕被人扣住時所用,手臂向內急奪,左足無影無蹤的疾踢而出,這一腳勢道厲害已極,正中敵人胸口,非將他踢得當場吐血不可。敵人若是高手,知所趨避,便須立時放開他手腕,否則無法躲得過這當胸一腳。也是事出倉卒,黑白子急於脫困,沒想到自己和對方之間隔了一道厚厚的鐵門,這一招「蛟龍出淵」確是使對了,這一腳也是踢得部位既準,力道又凌厲之極,只可惜噹的一聲大響,正中鐵門。

  令狐冲聽到鐵門這一聲大響,這才明白,自己全仗鐵門保護,才逃過了黑白子如此厲害的一腳,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再踢一腳,踢得也這樣重,我便放你。」

  突然之間,黑白子猛覺右腕「內關」「外關」兩處穴道中內力源源外洩,不由得想起生平最害怕的一件事來,登時魂飛天外,一面運力凝氣,一面哀聲求告:「老……老爺子,求你……你……」他一說話,內力更大量湧出,只得住口,但內力還是不住飛快洩出。

  令狐冲自練了鐵板上的功夫之後,丹田已然如竹之虛,如谷之空,這時覺得丹田中有氣注入,卻也並不在意。只覺黑白子的手腕不住顫抖,顯是害怕之極,心中氣他不過,索性要嚇他一嚇,喝道:「我傳了你功夫,你便是本門弟子了,你欺師滅祖,該當何罪?」

  黑白子只覺內力愈洩愈快,勉強凝氣,還暫時能止得住,但呼吸終究難免,一呼一吸之際,內力便大量外洩,這時早忘了足趾上的疼痛,只求右手能從方孔中脫出,縱然少了一隻手一隻腳也是甘願,一想到此處,伸手便去腰間拔劍。

  他身子這麼一動,手腕上「內關」「外關」兩處穴道便如開了兩個大缺口,立時全身內力急瀉而出,有如河水決堤,再也難以堵截。黑白子知道只須再捱得一刻,全身內力便盡數被對方吸去,當下奮力抽出腰間長劍,咬緊牙齒,舉將起來,便欲將自己手臂砍斷。但這麼一使力,內力奔騰而出,耳朵中嗡的一聲,便暈了過去。

  令狐冲抓住他手腕,只不過想嚇他一嚇,最多也是扭斷他腕骨,以洩心中積忿,沒料到他竟會嚇得如此的魂不附體,以致暈去,哈哈一笑,便鬆了手。他這一鬆手,黑白子身子倒下,右手便從方孔中縮回。

  令狐冲腦中突如電光般閃過一個念頭,急忙抓住他的手掌,幸好動作迅捷,及時拉住,心想:「我何不用鐵銬將他銬住,逼迫黃鍾公他們放我?」當下使力將黑白子的手腕拉近,沒料想用力一拉,黑白子的腦袋竟從方孔中鑽了進來,呼的一聲,整個身子都進了牢房。

  這一下實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呆之下,暗罵自己愚不可及,這洞孔有尺許見方,只要腦袋通得過,身子便亦通得過,黑白子既能進來,自己又何嘗不能出去?以前四肢為銬鏈所繫,自是無法越獄,但銬鏈早已暗中給人鋸開,卻為何不逃?又忖:「丹青生暗中替我鋸斷了銬鏈,日日盼望我跟著那送飯的老人越獄逃走,想必心焦之極了。」他發覺銬鏈已為人鋸斷之時,正是練功之際,全副精神都貫注練功,而且其時鐵板上的功訣尚未背熟,自不願就此離去,只因內心深處不願便即離開牢房,是以也未曾想到逃獄。

  他略一沉吟,已有了主意,匆匆除下黑白子和自己身上的衣衫,對調了穿好,連黑白子那頭罩也套在頭上,心想:「出去時就算遇上了旁人,他們也只道我便是黑白子。」將黑白子的長劍插在自己腰間,一劍在身,更是精神大振,又將黑白子的手足都銬在銬鐐的鐵圈之中,用力捏緊,鐵圈深陷入肉。

  黑白子痛得醒了過來,呻吟出聲。令狐冲笑道:「咱哥兒倆扳扳位!那老頭兒每天會送飯送水來。」黑白子呻吟道:「任……任老爺子……你……你的吸星大法……」令狐冲那日在荒郊和向問天聯手抗敵,聽得對方人群中有人叫過「吸星大法」,這時又聽黑白子說起,便問:「甚麼吸星大法?」黑白子道:「我……我……該……該死……」

  令狐冲脫身要緊,當下也不去理他,從方孔中探頭出去,兩隻手臂也伸到了洞外,手掌在鐵門上輕輕一推,身子射出,穩穩站在地下,只覺丹田中又積蓄了大量內息,頗不舒服。他不知這些內力乃是從黑白子身上吸來,只道久不練功,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內力又回入了丹田。這時只盼儘快離開黑獄,當下提了黑白子留下的油燈,從地道中走出去。

  地道中門戶都是虛掩,料想黑白子要待出去時再行上鎖,這一來,令狐冲便毫不費力的脫離了牢籠。他邁過一道道堅固的門戶,想起這些在黑牢中的日子,真是如同隔世,突然之間,對黃鍾公他們也已不怎麼懷恨,但覺身得自由,便甚麼都不在乎了。

  走到了地道盡頭,拾級而上,頭頂是塊鐵板,側耳傾聽,上面並無聲息。自從經過這次失陷,他一切小心謹慎得多了,並不立即衝上,站在鐵板之下等了好一會,仍沒聽得任何聲息。確知黃鍾公當真不在臥室之中,這才輕輕托起鐵板,縱身而上。

  他從床上的孔中躍出,放好鐵板,拉上席子,躡手躡足的走將出來,忽聽得身後一人陰惻惻的道:「二弟,你下去幹甚麼?」

  令狐冲一驚回頭,只見黃鍾公、禿筆翁、丹青生三人各挺兵刃,圍在身周。他不知秘門上裝有機關消息,這麼貿然闖出,機關上鈴聲大作,將黃鍾公等三人引了來,只是他戴著頭罩,穿的又是黑白子的長袍,無人認他得出。令狐冲一驚之下,說道:「我……我……」

  黃鍾公冷冷的道:「我甚麼?我看你神情不正,早料到你是要去求任我行教你練那吸星妖法,哼哼,當年你罰過甚麼誓來?」

  令狐冲心中混亂,不知是暴露自己真相好呢,還是冒充黑白子到底,一時拿不定主意,拔出腰間長劍,向禿筆翁刺去。禿筆翁怒道:「好二哥,當真動劍嗎?」舉筆一封。令狐冲這一劍只是虛招,乘他舉筆擋架,便即發足奔出。黃鍾公等三人直追出來。

  令狐冲提氣疾奔,片刻間便奔到了大廳。黃鍾公大叫:「二弟,二弟,你到那裏去?」令狐冲不答,仍是拔足飛奔。突見迎面一人站在大門正中,說道:「二莊主,請留步!」

  令狐冲奔得正急,收足不住,砰的一聲,重重撞在他身上。這一衝之勢好急,那人直飛出去,摔在數丈之外。令狐冲忙中一看,見是一字電劍丁堅,直挺挺的橫在當地,身子倒確是作「一字」之形,只是和「電劍」二字卻拉不上干係了。

  令狐冲足不停步的向小路上奔去。黃鍾公等一到莊子門口,便不再追來。丹青生大叫:「二哥,二哥,快回來,咱們兄弟有甚麼事不好商量……」

  ***

  令狐冲只揀荒僻的小路飛奔,到了一處無人的山野,顯是離杭州城已遠。他如此迅捷飛奔,停下來時竟既不疲累,也不氣喘,比之受傷之前,似乎功力尚有勝過。

  他除下頭上罩子,聽到淙淙水聲,口中正渴,當下循聲過去,來到一條山溪之畔,正要俯身去捧水喝,水中映出一個人來,頭髮蓬鬆,滿臉污穢,神情甚是醜怪。

  令狐冲吃了一驚,隨即啞然失笑,囚居數月,從不梳洗,自然是如此齷齪了,霎時間只覺全身奇癢,當下除去外袍,跳在溪水中好好洗了個澡,心想:「身上的老泥便沒半擔,也會有三十斤。」渾身上下擦洗乾淨,喝飽清水後,將頭髮挽在頭頂,水中一照,已回復了本來面目,與那滿臉浮腫的風二中已沒半點相似之處。

  穿衣之際,覺得胸腹間氣血不暢,當下在溪邊行功片刻,便覺丹田中的內息已散入奇經八脈,丹田內又是如竹之空、似谷之虛,而全身振奮,說不出的暢快。他不知自己已練成了當世第一等厲害功夫,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的七道真氣、在少林寺療傷時方生大師注入他體內的內力,固然已盡皆化為己有,而適才抓住黑白子的手腕,又已將他畢生修習的內功吸了過來貯入丹田,再散入奇經八脈,那便是又多了一個高手的功力,自是精神大振。

  他躍起身來,拔出腰間長劍,對著溪畔一株綠柳的垂枝隨手刺出,手腕略抖,嗤的一聲輕響,長劍還鞘,這才左足落地,抬起頭來,只見五片柳葉緩緩從中飄落。長劍二次出鞘,在空中轉了個弧形,五片柳葉都收到了劍刃之上。他左手從劍刃上取過一片柳葉,說不出的又是歡喜,又是奇怪。在湖畔悄立片時,陡然間心頭一陣酸楚:「我這身功夫,師父師娘是無論如何教不出來的了。可是我寧可像從前一樣,內力劍法,一無足取,卻在華山門中逍遙快樂,和小師妹朝夕相見,勝於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這遊魂野鬼。」

  自覺一生武功從未如此刻之高,卻從未如此刻這般寂寞淒涼。他天生愛好熱鬧,喜友好酒,過去數月被囚於地牢,孤身一人那是當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卻仍是孤零零地。獨立溪畔,歡喜之情漸消,清風拂體,冷月照影,心中惆悵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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