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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那人問道:「怎樣,我說得不對嗎?」令狐冲道:「說得對極了,前輩便似親眼見到一般。」那人笑道:「好極!他割斷了五根手指,還是一隻手掌?」令狐冲道:「晚輩將劍鋒側了一側。」那人道:「不對,不對!對付敵人有甚麼客氣?你心地仁善,將來必吃大虧。第二個是誰跟你對敵?」

  令狐冲道:「四莊主。」那人道:「嗯,老四的劍法當然比那個甚麼『一字屁劍』高明些,但也高不了多少。他見你勝了丁堅,定然上來便使他的得意絕技,哼哼,那叫甚麼劍法啊?是了,叫作『潑墨披麻劍法』,甚麼『白虹貫日』、『騰蛟起鳳』,又是甚麼『春風楊柳』。」丹青生聽他將自己的得意劍招說得絲毫不錯,更加駭異。

  令狐冲道:「四莊主的劍法其實也算高明,只不過攻人之際,破綻太多。」

  那人呵呵一笑,說道:「老風的傳人果然有兩下子,你一語破的,將他這路『潑墨披麻劍法』的致命弱點說了出來。他這路劍法之中,有一招自以為最厲害的殺手,叫做『玉龍倒懸』,仗劍當頭硬砍,他不使這招便罷,倘若使將出來,撞到老風的傳人,只須將長劍順著他劍鋒滑了上去,他的五根手指便都給披斷了,手上的鮮血,便如潑墨一般的潑下來了。這叫做『潑血披指劍法』,哈哈,哈哈。」

  令狐冲道:「前輩料事如神,晚輩果是在這一招上勝了他。不過晚輩跟他無冤無仇,四莊主又曾以美酒款待,相待甚厚,這五根手指嗎,倒不必披下來了,哈哈,哈哈。」

  丹青生的臉色早氣得又紅又青,當真是名副其實的「丹青生」,只是頭上罩了枕套,誰也瞧不見而已。

  那人道:「禿頭老三善使判官筆,他這一手字寫得好像三歲小孩子一般,偏生要附庸風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稱包含了書法名家的筆意。嘿嘿,小朋友,要知臨敵過招,那是生死繫於一線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勝,那裏還有閒情逸致,講究甚麼鍾王碑帖?除非對方武功跟你差得太遠,你才能將他玩弄戲耍。但如雙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筆來寫字,那是將自己的性命雙手獻給敵人了。」

  令狐冲道:「前輩之言是極,這位三莊主和人動手,確是太過托大了些。」

  禿筆翁初時聽那人如此說,極是惱怒,但越想越覺他的說話十分有理,自己將書法融化在判官筆的招數之中,雖是好玩,筆上的威力畢竟大減,令狐冲若不是手下留情,十個禿筆翁也給他斃了,想到此處,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人笑道:「要勝禿頭老三,那是很容易的。他的判官筆法本來相當可觀,就是太過狂妄,偏要在武功中加上甚麼書法。嘿嘿,高手過招,所爭的只是尺寸之間,他將自己性命來鬧著玩,居然活到今日,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樁奇事。禿頭老三,近十多年來你龜縮不出,沒到江湖上行走,是不是?」

  禿筆翁哼了一聲,並不答話,心中又是一寒,自忖:「他的話一點不錯,這十多年中我若在江湖上闖蕩,焉能活到今日?」

  那人道:「老二玄鐵棋盤上的功夫,那可是真材實料了,一動手攻人,一招快似一招,勢如疾風驟雨,等閒之輩確是不易招架。小朋友,你卻怎樣破他,說來聽聽。」令狐冲道:「這個『破』字,晚輩是不敢當的,只不過我一上來就跟二莊主對攻,第一招便讓他取了守勢。」那人道:「很好。第二招呢?」令狐冲道:「第二招晚輩仍是搶攻,二莊主又取了守勢。」那人道:「很好。第三招怎樣?」令狐冲道:「第三招仍然是我攻他守。」那人道:「了不起。黑白子當年在江湖上著實威風,那時他使一塊大鐵牌,只須有人能擋得他連環三擊,黑白子便饒了他不殺。後來他改使玄鐵棋枰,兵刃上大佔便宜,那就更加了得。小朋友居然逼得他連守三招,很好!第四招他怎生反擊?」令狐冲道:「第四招還是晚輩攻擊,二莊主守禦。」那人道:「老風的劍法當真如此高明?雖然要勝黑白子並不為難,但居然逼得他在第四招上仍取守勢,嘿嘿,很好,很好!第五招一定是他攻了?」

  令狐冲道:「第五招攻守之勢並未改變。」

  那姓任的「哦」的一聲,半晌不語,隔了好一會,才道:「你一共攻了幾劍,黑白子這才回擊?」令狐冲道:「這個……這個……招數倒記不起了。」

  黑白子道:「風少俠劍法如神,自始至終,晚輩未能還得一招。他攻到四十餘招時,晚輩自知不是敵手,這便推枰認輸。」他直到此刻,才對那姓任的說話,語氣竟十分恭敬。

  那人「啊」的一聲大叫,說道:「豈有此理?風清揚雖是華山派劍宗出類拔萃的人才,但華山劍宗的劍法有其極限。我決不信華山派之中,有那一人能連攻黑白子四十餘招,逼得他無法還上一招。」

  黑白子道:「任老先生對晚輩過獎了!這位風兄弟青出於藍,劍法之高,早已遠遠超越華山劍宗的範圍。環顧當世,也只有任老先生這等武林中數百年難得一見的大高手,方能指點他幾招。」令狐冲心道:「黃鍾公、禿筆翁、丹青生三人言語侮慢,黑白子卻恭謹之極。但或激或捧,用意相同,都是要這位任老先生跟我比劍。」

  那人道:「哼,你大拍馬屁,一般的臭不可當。黃鍾公的武術招數,與黑白子也只半斤八兩,但他內力不錯,小朋友,你的內力也勝過他嗎?」令狐冲道:「晚輩受傷在先,內力全失,以致大莊主的『七絃無形劍』對晚輩全然不生效用。」那人呵呵大笑,說道:「倒也有趣。很好,小朋友,我很想見識見識你的劍法。」

  令狐冲道:「前輩不可上當。江南四友只想激得你和我比劍,其實別有所圖。」那人道:「有甚麼圖謀?」令狐冲道:「他們和我的一個朋友打了個賭,倘若梅莊之中有人勝得了晚輩的劍法,我那朋友便要輸幾件物事給他們。」那人道:「輸幾件物事?嗯,想必是罕見的琴譜棋譜,又或是前代的甚麼書畫真迹。」令狐冲道:「前輩料事如神。」

  那人道:「我只想瞧瞧你的劍法,並非真的過招,再說,我也未必能勝得了你。」令狐冲道:「前輩要勝過晚輩,那是十拿九穩之事,但須請四位莊主先答允一件事。」那人道:「甚麼事?」令狐冲道:「前輩勝了晚輩手中長劍,給他們贏得那幾件希世珍物,四位莊主便須大開牢門,恭請前輩離開此處。」

  禿筆翁和丹青生齊聲道:「這個萬萬不能。」黃鍾公哼了一聲。

  那人笑道:「小朋友有些異想天開。是風清揚教你的嗎?」

  令狐冲道:「風老先生絕不知前輩囚於此間,晚輩更是萬萬料想不到。」

  黑白子忽道:「風少俠,這位任老先生叫甚麼名字?武林中的朋友叫他甚麼外號?他原是那一派的掌門?為何囚於此間?你都曾聽風老先生說過麼?」

  黑白子突如其來的連問四事,令狐冲卻一件也答不上來。先前令狐冲連攻四十餘招,黑白子還能守了四十餘招,此刻對方連發四問,有如急攻四招,令狐冲卻一招也守不住,囁嚅半晌,說道:「這個倒沒聽風老先生說起過,我……我確是不知。」

  丹青生道:「是啊,諒你也不知曉,你如得知其中原由,也不會要我們放他出去了。此人倘若得離此處,武林中天翻地覆,不知將有多少人命喪其手,江湖上從此更無寧日。」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正是!江南四友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讓老夫身脫牢籠。再說,他們只是奉命在此看守,不過四名小小的獄卒而已,他們那裏有權放脫老夫?小朋友,你說這句話,可將他們的身份抬得太高了。」

  令狐冲不語,心想:「此中種種干係,我半點也不知道,當真一說便錯,露了馬腳。」

  黃鍾公道:「風兄弟,你見這地牢陰暗潮濕,對這位任先生大起同情之意,因而對我們四兄弟甚是不忿,這是你的俠義心腸,老夫也不來怪你。你可知道,這位任先生要是重入江湖,單是你華山一派,少說也得死去一大半人。任先生,我這話不錯罷?」

  那人笑道:「不錯,不錯。華山派的掌門人還是岳不群罷?此人一臉孔假正經,只可惜我先是忙著,後來又失手遭了暗算,否則早就將他的假面具撕了下來。」

  令狐冲心頭一震,師父雖將他逐出華山派,並又傳書天下,將他當作正派武林人士的公敵,但師父師母自幼將他撫養長大的恩德,一直對他有如親兒的情義,卻令他感懷不忘,此時聽得這姓任的如此肆言侮辱自己師父,不禁怒喝:「住嘴!我師……」下面這個「父」字將到口邊,立即忍住,記起向問天帶自己來到梅莊,是讓自己冒認是師父的師叔,對方善惡未明,可不能向他們吐露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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