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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令狐冲斜劍輕拍,壓在他劍脊之上,這一拍時刻方位,拿捏得不錯分毫,其時丹青生長劍遞到此處,精神氣力,盡行貫注於劍尖,劍脊處卻無半分力道。只聽得一聲輕響,他手中長劍沉了下去。令狐冲長劍向外一吐,指向他胸口。丹青生「啊」的一聲,向左側縱開。

  他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又攻將過來,這一次乃是硬劈硬砍,當頭一劍砍落,叫道:「小心了!」他並不想傷害令狐冲,但這一劍「玉龍倒懸」勢道凌厲,對方倘若不察,自己一個收手不住,只怕當真砍傷了他。

  令狐冲應道:「是!」長劍倒挑,刷的一聲,劍鋒貼著他劍鋒斜削而上。丹青生這一劍如乘勢砍下,劍鋒未及令狐冲頭頂,自己握劍的五根手指已先被削落,眼見對方長劍順著自己劍鋒滑將上來,這一招無可破解,只得左掌猛力拍落,一股掌力擊在地下,蓬的一聲響,身子向後躍起,已在丈許之外。

  他尚未站定,長劍已在身前連劃三個圓圈,幻作三個光圈。三個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緩緩向令狐冲身前移去。這幾個劍氣化成的光圈驟視之似不及一字電劍的凌厲,但劍氣滿室,寒風襲體。令狐冲長劍伸出,從光圈左側斜削過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勁力未生之間的一個空隙。丹青生「咦」的一聲,退了開去,劍氣光圈跟著他退開,隨即見光圈陡然一縮,跟著脹大,立時便向令狐冲湧去。令狐冲手腕一抖,長劍刺出,丹青生又是「咦」的一聲,急躍退開。

  如此倏進倏退,丹青生攻得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間,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十一次,眼見他鬚髯俱張,劍光大盛,映得他臉上罩了一層青氣,一聲斷喝,數十個大大小小的光圈齊向令狐冲襲到。那是他劍法中登峰造極之作,將數十招劍法合而為一。這數十招劍法每一招均有殺著,每一招均有變化,聚而為一,端的是繁複無比。

  令狐冲以簡御繁,身子微蹲,劍尖從數十個光圈之下挑上,直指丹青生小腹。

  丹青生又是一聲大叫,用力躍出,砰的一聲,重重坐在石几之上,跟著嗆啷一聲響,几上酒杯震於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風兄弟,你劍法比我高明得太多。來,來,來!敬你三杯酒。」

  黑白子和禿筆翁素知這個四弟劍法的造詣,眼見他攻擊一十六招,令狐冲雙足不離向問天所踏出的足印,卻將丹青生逼退了一十八次,劍法之高,實是可畏可佩。

  丹青生斟了酒來,和令狐冲對飲三杯,說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雖服輸,二哥、三哥卻不肯服。多半他們都要和你試試。」令狐冲道:「咱二人拆了十幾招,四莊主一招未輸,如何說是分了勝敗?」丹青生搖頭道:「第一招便已輸了,以後這一十七劍都是多餘的。大哥說我風度不夠,果真一點不錯。」令狐冲笑道:「四莊主風度高極,酒量也是一般的極高。」丹青生笑道:「是,是,咱們再喝酒。」

  眼見他於劍術上十分自負,今日輸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後生手中,居然毫不氣惱,這等瀟灑豁達,實是人中第一等的風度,向問天和令狐冲都不禁為之心折。

  ***

  禿筆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煩你將我那桿禿筆拿來。」施令威應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進來,雙手遞上。令狐冲一看,竟是一桿精鋼所鑄的判官筆,長一尺六寸,奇怪的是,判官筆筆頭上竟然縛有一束沾過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寫字用的大筆。尋常判官筆筆頭是作點穴之用,他這兵刃卻以柔軟的羊毛為筆頭,點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敵制勝?想來他武功固另有家數,而內力又必渾厚之極,內力到處,雖羊毛亦能傷人。

  禿筆翁將判官筆取在手裏,微笑道:「風兄,你仍是雙足不離足印麼?」

  令狐冲急忙退後兩步,躬身道:「不敢。晚輩向前輩請教,何敢托大?」

  丹青生點頭道:「是啊,你跟我比劍,站著不動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

  禿筆翁舉起判官筆,微笑道:「我這幾路筆法,是從名家筆帖中變化出來的。風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筆法的路子。風兄是好朋友,我這禿筆之上,便不蘸墨了。」

  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你倘若不當我是好朋友,筆上便要蘸墨。筆上蘸墨,卻又怎地?」他不知禿筆翁臨敵之時,這判官筆上所蘸之墨,乃以特異藥材煎熬而成,著人肌膚後墨痕深印,永洗不脫,刀刮不去。當年武林好手和「江南四友」對敵,最感頭痛的對手便是這禿筆翁,一不小心,便給他在臉上畫個圓圈,打個交叉,甚或是寫上一兩個字,那便終身見不得人,寧可給人砍上一刀,斷去一臂,也勝於給他在臉上塗抹。禿筆翁見令狐冲和丁堅及丹青生動手時出劍頗為忠厚,是以筆上也不蘸墨了。令狐冲雖不明其意,但想總是對自己客氣,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輩識字不多,三莊主的筆法,晚輩定然不識。」

  禿筆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書法?好罷,我先跟你解說。我這一套筆法,叫做『裴將軍詩』,是從顏真卿所書詩帖中變化出來的,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聽好了:『裴將軍!大君制六合,猛將清九垓。戰馬若龍虎,騰陵何壯哉!』」

  令狐冲道:「多承指教。」心中卻想:「管你甚麼詩詞、書法,反正我一概不懂。」

  禿筆翁大筆一起,向令狐冲左頰連點三點,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筆,這三點乃是虛招,大筆高舉,正要自上而下的劃將下來,令狐冲長劍遞出,制其機先,疾刺他右肩。禿筆翁迫不得已,橫筆封擋,令狐冲長劍已然縮回。兩人兵刃並未相交,所使均是虛招,但禿筆翁這路「裴將軍詩筆法」第一式便只使了半招,無法使全。他大筆擋了個空,立時使出第二式。令狐冲不等他筆尖遞出,長劍便已攻其必救。禿筆翁迴筆封架,令狐冲長劍又已縮回,禿筆翁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

  禿筆翁一上手便給對方連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筆法無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個善書之人,提筆剛寫了幾筆,旁邊便有一名頑童來捉他筆桿,拉他手臂,教他始終無法好好寫一個字。禿筆翁心想:「我將這首『裴將軍詩』先念給他聽,他知道我的筆路,制我機先,以後各招可不能順著次序來。」大筆虛點,自右上角至左下角彎曲而下,勁力充沛,筆尖所劃是個「如」字的草書。令狐冲長劍遞出,指向他右脅。禿筆翁吃了一驚,判官筆急忙反挑,砸他長劍,令狐冲這一刺其實並非真刺,只是擺個姿式,禿筆翁又只使了半招。他這筆草書之中,本來灌注了無數精神力氣,突然間中途轉向,不但筆路登時為之窒滯,同時內力改道,只覺丹田中一陣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受。

  他呼了口氣,判官筆急舞,要使「騰」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給令狐冲攻得迴筆拆解。禿筆翁好生惱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搗亂!」判官筆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何騰挪變化,每一個字的筆法最多寫得兩筆,便給令狐冲封死,無法再寫下去。

  他大喝一聲,筆法登變,不再如適才那麼恣肆流動,而是勁貫中鋒,筆致凝重,但鋒芒角出,劍拔弩張,大有磊落波磔意態。令狐冲自不知他這路筆法是取意於蜀漢大將張飛所書的「八濛山銘」,但也看出此時筆路與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對方使的是甚麼招式,總之見他判官筆一動,便攻其虛隙。禿筆翁哇哇大叫,不論如何騰挪變化,總是只使得半招,無論如何使不全一招。

  禿筆翁筆法又變,大書「懷素自敘帖」中的草書,縱橫飄忽,流轉無方,心想:「懷素的草書本已十分難以辨認,我草中加草,諒你這小子識不得我這自創的狂草。」他那知令狐冲別說草書,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識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冲能搶先制住自己,由於揣摸到了自己的筆路,其實在令狐冲眼中所見,純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擊對方招數中的破綻而已。

  禿筆翁這路狂草每一招仍然只能使得半招,心中鬱怒越積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不打了!」向後縱開,提起丹青生那桶酒來,在石几上倒了一灘,大筆往酒中一蘸,便在白牆上寫了起來,寫的正是那首「裴將軍詩」。二十三個字筆筆精神飽滿,尤其那個「如」字直猶破壁飛去。他寫完之後,才鬆了口氣,哈哈大笑,側頭欣賞壁上殷紅如血的大字,說道:「好極!我生平書法,以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得意,道:「二哥,你這間棋室給我住罷,我捨不得這幅字,只怕從今而後,再也寫不出這樣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可以。反正我這間屋中除了一張棋枰,甚麼也沒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對著你這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怎麼還能靜心下棋?」禿筆翁對著那幾行字搖頭幌腦,自稱自讚:「便是顏魯公復生,也未必寫得出。」轉頭向令狐冲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滿肚筆意,無法施展,這才突然間從指端一湧而出,成此天地間從所未有的傑構。你的劍法好,我的書法好,這叫做各有所長,不分勝敗。」

  向問天道:「正是,各有所長,不分勝敗。」丹青生道:「還有,全仗我的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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