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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方生道:「少俠,你過來,我瞧瞧你的傷勢。」令狐冲走近身去。方生伸出右手,握住令狐冲的手腕,手指在他「大淵」、「經渠」兩處穴道上一搭,登時覺得他體內生出一股希奇古怪的內力,一震之下,便將手指彈開。方生心中一凜,他是當今少林寺第一代高僧中有數的好手,竟會給這少年的內力彈開手指,實在匪夷所思。他那知道令狐冲體內已蓄有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氣,他武功雖強,但在絕無防範之下,究竟也擋不住這七個高手的合力。他「哦」的一聲,雙目向令狐冲瞪視,緩緩的道:「少俠,你不是華山派的。」

  令狐冲道:「晚輩確是華山派弟子,是敝業師岳先生所收的第一個門徒。」方生問道:「那麼後來你又怎地跟從旁門左道之士,練了一身邪派武功?」

  易國梓插口道:「師叔,這小子使的確是邪派武功,半點不錯,他賴也賴不掉。剛才咱們還見到他身後跟著一個女子,怎麼躲將起來了?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東西。」

  令狐冲聽他出言辱及那婆婆,怒道:「你是名門弟子,怎地出言無禮?婆婆她老人家就是不願見你,免得生氣。」易國梓道:「你叫她出來,是正是邪,我師叔法眼無訛,一望而知。」令狐冲道:「你我爭吵,便是因你對我婆婆無禮而起,這當兒還在胡說八道。」

  覺月接口道:「令狐少俠,適才我在山岡之上,望見跟在你身後的那女子步履輕捷,不似是年邁之人。」令狐冲道:「我婆婆是武林中人,自然步履輕捷,那有甚麼希奇?」

  方生搖了搖頭,說道:「覺月,咱們是出家人,怎能強要拜見人家的長輩女眷?令狐少俠,此事中間疑竇甚多,老衲一時也參詳不透。你果然身負重傷,但內傷怪異,決不是我易師侄出手所致。咱們今日在此一會,也是有緣,盼你早日痊癒。後會有期。你身上的內傷著實不輕,我這裏有兩顆藥丸,給你服了罷,就只怕治不了……」說著伸手入懷。

  令狐冲心下敬佩:「少林高僧,果然氣度不凡。」躬身道:「晚輩有幸得見大師……」

  一語未畢,突然間刷的一聲響,易國梓長劍出鞘,喝道:「在這裏了!」連人帶劍,撲入那婆婆藏身的灌木之中。方生叫道:「易師侄,休得無禮!」只聽得呼的一聲,易國梓從灌木叢中又飛身出來,一躍數丈,拍的一聲響,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仰面向天,手足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了。方生等都大吃一驚,只見他額頭一個傷口,鮮血汩汩流出,手中兀自抓著那柄長劍,卻早已氣絕。

  辛國樑、黃國柏、覺月三人齊聲怒喝,各挺兵刃,縱身撲向灌木叢去。方生雙手一張,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開來,一股柔和的勁風將三人一齊擋住,向著灌木叢朗聲說道:「是黑木崖那一位道兄在此?」但見數百株灌木中一無動靜,更無半點聲息。方生又道:「敝派跟黑木崖素無糾葛,道兄何以對敝派易師侄驟施毒手?」灌木中仍然無人答話。

  令狐冲大吃一驚:「黑木崖?黑木崖是魔教總舵的所在,難道……難道這位婆婆竟是魔教中的前輩?」

  方生大師又道:「老衲昔年和東方教主也曾有一面之緣。道友既然出手殺了人,雙方是非,今日須作了斷。道友何不現身相見?」令狐冲又是心頭一震:「東方教主?他說的是魔教的教主東方不敗?此人號稱當世第一高手,那麼……那麼這位婆婆果然是魔教中人?」

  那婆婆藏身灌木叢中,始終不理。方生道:「道友一定不肯賜見,恕老衲無禮了!」說著雙手向後一伸,兩隻袍袖中登時鼓起一股勁氣,跟著向前推出,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數十株灌木從中折斷,枝葉紛飛。便在此時,呼的一聲響,一個人影從灌木中躍將出來。

  令狐冲雖然滿心想瞧瞧那婆婆的模樣,總是記著諾言,急忙轉身,只聽得辛國樑和覺月齊聲呼叱,兵刃撞擊之聲如暴雨灑窗,既密且疾,顯是那婆婆與方生等已鬥了起來。

  其時正當巳牌時分,日光斜照,令狐冲為守信約,心下雖然又焦慮,又好奇,卻也不敢回頭去瞧四人相鬥的情景,只見地下黑影幌動,方生等四人將那婆婆圍在垓心。方生手中並無兵刃,覺月使的是方便鏟,黃國柏使刀,辛國樑使劍,那婆婆使的是一對極短的兵刃,似是匕首,又似是蛾眉刺,那兵刃既短且薄,又似透明,單憑日影,認不出是何種兵器。那婆婆和方生都不出聲,辛國樑等三人卻大聲吆喝,聲勢威猛。

  令狐冲叫道:「有話好說,你們四個大男人,圍攻一位年老婆婆,成甚麼樣子?」

  黃國柏冷笑道:「年老婆婆!嘿嘿,這小子睜著眼睛說夢話。她……」一語未畢,只聽得方生叫道:「黃……留神!」黃國柏「啊」的一聲大叫,似是受傷不輕。

  令狐冲心下駭然:「這婆婆好厲害的武功!適才方生大師以袖風擊斷樹木,內力強極,可是那婆婆以一敵四,居然還佔到上風。」跟著覺月也一聲大叫,方便鏟脫手飛出,越過令狐冲頭頂,落在數丈之外。地下幌動的黑影這時已少了兩個,黃國柏和覺月都已倒下,只有方生和辛國樑二人仍在和那婆婆相鬥。

  方生說道:「善哉!善哉!你下手如此狠毒,連殺我師侄三人。老衲不能再手下留情,只好全力和你周旋一番了。」拍拍拍幾下急響,顯是方生大師已使上了兵刃,但他的兵刃似是木棒木棍之屬。令狐冲覺得背後的勁風越來越凌厲,逼得他不斷向前邁步。

  方生大師一用到兵刃,果然是少林高僧,非同小可,戰局當即改觀。令狐冲隱隱聽到那婆婆的喘息之聲,似乎已有些內力不濟。方生大師道:「拋下兵刃!我也不來難為你,你隨我去少林寺,稟明方丈師兄,請他發落便是。」那婆婆不答,向辛國樑急攻數招。辛國樑抵擋不住,跳出圈子,待方生大師接過。辛國樑定了定神,舞動長劍,又攻了上去。

  又鬥片刻,但聽得兵刃撞擊之聲漸緩,但勁風卻越來越響。方生大師說道:「你內力非我之敵,我勸你快快拋下兵刃,跟我去少林寺,否則再支持得一會,非受沉重內傷不可。」那婆婆哼了一聲,突然間「啊」的一聲呼叫,令狐冲後頸中覺得有些水點濺了過來,伸手一摸,只見手掌中血色殷然,濺到頭頸中的竟是血滴。方生大師又道:「善哉,善哉!你已受了傷,更加支撐不住了。我一直手下留情,你該當知道。」辛國樑怒道:「這婆娘是邪魔妖女,師叔快下手斬妖,給三位師弟報仇。對付妖邪,豈能慈悲?」

  耳聽得那婆婆呼吸急促,腳步踉蹌,隨時都能倒下,令狐冲心道:「婆婆叫我隨伴,原是要我保護她,此時她身遭大難,我豈可不理?雖然方生大師是位有道高僧,那姓辛的也是個直爽漢子,終不成讓婆婆傷在他們的手下?」刷的一聲,抽出了長劍,朗聲說道:「方生大師,辛前輩,請你們住手,否則晚輩可要得罪了。」

  辛國樑喝道:「妖邪之輩,一併誅卻。」呼的一劍,向令狐冲背後刺來。令狐冲生怕見到婆婆,不敢轉身,只是往旁一讓。那婆婆叫道:「小心!」令狐冲這麼一側身,辛國樑的長劍跟著也斜著刺至。猛聽得辛國樑「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飛了起來,從令狐冲左肩外斜斜向外飛出,摔在地下,也是一陣抽搐,便即斃命,不知如何,竟遭了那婆婆的毒手。

  便在此時,砰的一聲響,那婆婆中了方生大師一掌,向後摔入灌木叢中。

  令狐冲大驚,叫道:「婆婆,婆婆,你怎麼了?」那婆婆在灌木叢中低聲呻吟。令狐冲知她未死,稍覺放心,側身挺劍向方生刺去,這一劍去勢的方位巧妙已極,逼得方生向後躍開。令狐冲跟著又是一劍,方生舉兵刃一擋,令狐冲縮回長劍,已和方生大師面對著面,見他所用兵刃原來是根三尺來長的舊木棒。他心頭一怔:「沒想到他的兵刃只是這麼一根短木棒。這位少林高僧內力太強,我若不以劍術將他制住,婆婆無法活命。」當即上刺一劍,下刺一劍,跟著又是上刺兩劍,都是風清揚所授的劍招。

  方生大師登時臉色大變,說道:「你……你……」令狐冲不敢稍有停留,自己沒絲毫內力,只要有半點空隙給對方的內力攻來,自己固然立斃,那婆婆也會給他擒回少林寺處死,當下心中一片空明,將「獨孤九劍」諸般奧妙變式,任意所之的使了出來。

  這「獨孤九劍」劍法精妙無比,令狐冲雖內力已失,而劍法中的種種精微之處亦尚未全部領悟,但饒是如此,也已逼得方生大師不住倒退。令狐冲只覺胸口熱血上湧,手臂酸軟難當,使出去的劍招越來越弱。

  方生猛地裏大喝一聲:「撤劍!」左掌按向令狐冲胸口。

  令狐冲此時精疲力竭,一劍刺出,劍到中途,手臂便沉了下去。他長劍下沉,仍是刺了出去,去勢卻已略慢,方生大師左掌飛出,已按中他胸口,勁力不吐,問道:「你這獨孤九劍……」便在此時,令狐冲長劍劍尖也已刺入他胸口。

  令狐冲對這少林高僧甚是敬仰,但覺劍尖和對方肌膚相觸,急忙用力一收,將劍縮回,這一下用力過巨,身子後仰,坐倒在地,口中噴出鮮血。

  方生大師按住胸膛傷口,微笑道:「好劍法!少俠如不是劍下留情,老衲的性命早已不在了。」他卻不提自己掌下留情,說了這句話後不住咳嗽。令狐冲雖及時收劍,長劍終於還是刺入了他胸膛寸許,受傷不輕。令狐冲道:「冒……冒犯了……前輩。」

  方生大師道:「沒想到華山風清揚前輩的劍法,居然世上尚有傳人。老衲當年曾受過風前輩的大恩,今日之事,老衲……老衲無法自作主張,」慢慢伸手到僧袍中摸出一個紙包,打了開來,裏面有兩顆龍眼大小的藥丸,說道:「這是少林寺的療傷靈藥,你服下一丸。」微一遲疑,又道:「另一丸給了那女子。」

  令狐冲道:「晚輩的傷治不好啦,還服甚麼藥!另一顆大師你自己服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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