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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那婆婆道:「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樹下坐著歇歇。」令狐冲道:「是。」將藥丸放入口中,吞了下去。那婆婆道:「我是要仗著你的神妙劍法護送脫險,這才用藥物延你性命,免得你突然身死,我便少了個衛護之人。可不是對你……對你有甚麼好心,更不是想要救你性命,你記住了。」

  令狐冲又應了一聲,走到樹下,倚樹而坐,只覺丹田中一股熱氣暖烘烘的湧將上來,似有無數精力送入全身各處臟腑經脈,尋思:「這顆藥丸明明於我身子大有補益,那婆婆偏不承認對我有甚麼好心,只說不過是利用我而已。世上只有利用別人而不肯承認的,她卻為甚麼要說這等反話?」又想:「適才她將藥丸擲入我手掌,能使藥丸入掌而不彈起,顯是使上了極高內功中的一股沉勁。她武功比我強得多,又何必要我衛護?唉,她愛這麼說,我便聽她這麼辦就是。」

  他坐得片刻,便站起身來,道:「咱們走罷。婆婆,你累不累?」那婆婆道:「我倦得緊,再歇一忽兒。」令狐冲道:「是。」心想:「上了年紀之人,憑他多高的武功,精力總是不如少年。我只顧自己,可太不體恤婆婆了。」當下重行坐倒。

  又過了好半晌,那婆婆才道:「走罷!」令狐冲應了,當先而行,那婆婆跟在後面。

  ***

  令狐冲服了藥丸,步履登覺輕快得多,依著那婆婆的指示,儘往荒僻的小路上走。行了將近十里,山道漸覺崎嶇,行走時已有些氣喘。那婆婆道:「我走得倦了,要歇一忽兒。」

  令狐冲應道:「是,」坐了下來,心想:「聽她氣息沉穩,一點也不累,明明是要我休息,卻說是她自己倦了。」

  歇了一盞茶時分,起身又行,轉過了一個山坳,忽聽得有人大聲說道:「大夥兒趕緊吃飯,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數十人齊聲答應。令狐冲停住腳步,只見山澗邊的一片草地之上,數十條漢子圍坐著正自飲食。便在此時,那些漢子也已見到了令狐冲,有人說道:「是令狐公子!」令狐冲依稀認了出來,這些人昨晚都曾到過五霸岡上,正要出聲招呼,突然之間,數十人鴉雀無聲,一齊瞪眼瞧著他身後。

  這些人的臉色都古怪之極,有的顯然甚是驚懼,有的則是惶惑失措,似乎驀地遇上了一件難以形容、無法應付的怪事一般。令狐冲一見這等情狀,登時便想轉頭,瞧瞧自己身後到底有甚麼事端,令得這數十人在霎時之間便變得泥塑木雕一般,但立即驚覺:這些人所以如此,是由於見到了那位婆婆,自己曾答應過她,決計不向她瞧上一眼。

  他急忙扭過頭來,使力過巨,連頭頸也扭得痛了,好奇之心大起:「為甚麼他們一見婆婆,便這般驚惶?難道婆婆當真形相怪異之極,人世所無?」

  忽見一名漢子提起割肉的匕首,對準自己雙眼刺了兩下,登時鮮血長流。令狐冲大吃一驚,叫道:「你幹甚麼?」那漢子大聲道:「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早已甚麼東西也瞧不見。」又有兩名漢子拔出短刀,自行刺瞎了雙眼,都道:「小人瞎眼已久,甚麼都瞧不見了。」令狐冲驚奇萬狀,眼見其餘的漢子紛紛拔出匕首鐵錐之屬,要刺瞎自己的眼睛,忙叫:「喂,喂!且慢。有話好說,可不用刺瞎自己啊,那……那到底是甚麼緣故?」

  一名漢子慘然道:「小人本想立誓,決不敢有半句多口,只是生怕難以取信。」

  令狐冲叫道:「婆婆,你救救他們,叫他們別刺瞎自己眼睛了。」

  那婆婆道:「好,我信得過你們。東海中有座蟠龍島,可有人知道麼?」一個老者道:「福建泉州東南五百多里海中,有座蟠龍島,聽說人迹不至,極是荒涼。」那婆婆道:「正是這座小島,你們立即動身,到蟠龍島上去玩玩罷。這一輩子也不用回中原來啦。」

  數十名漢子齊聲答應,臉上均現喜色,說道:「咱們即刻便走。」有人又道:「咱們一路之上,決不跟外人說半句話。」那婆婆冷冷的道:「你們說不說話,關我甚麼事?」那人道:「是,是!小人胡說八道。」提起手來,在自己臉上用力擊打。那婆婆道:「去罷!」數十名大漢發足狂奔。三名刺瞎了眼的漢子則由旁人攙扶,頃刻之間,走得一個不剩。

  令狐冲心下駭然:「這婆婆單憑一句話,便將他們發配去東海荒島,一輩子不許回來。這些人反而歡天喜地,如得大赦,可真教人不懂了。」他默不作聲的行走,心頭思潮起伏,只覺身後跟隨著的那位婆婆實是生平從所未聞的怪人,思忖:「只盼一路前去,別再遇見五霸岡上的朋友。他們一番熱心,為治我的病而來,倘若給婆婆撞見了,不是刺瞎雙目,便得罰去荒島充軍,豈不冤枉?這樣看來,黃幫主、司馬島主、祖千秋要我說從來沒見過他們,五霸岡上群豪片刻間散得乾乾淨淨,都是因為怕了這婆婆。她……她到底是怎麼一個可怖的大魔頭?」想到此處,不由自主的連打兩個寒噤。

  ***

  又行得七八里,忽聽得背後有人大聲叫道:「前面那人便是令狐冲。」這人叫聲響亮之極,一聲便知是少林派那辛國樑到了。那婆婆道:「我不想見他,你跟他敷衍一番。」令狐冲應道:「是。」只聽得簌的一聲響,身旁灌木一陣搖幌,那婆婆鑽入了樹叢之中。

  只聽辛國樑說道:「師叔,那令狐冲身上有傷,走不快的。」其時相隔尚遠,但辛國樑的話聲實在太過宏亮,雖是隨口一句話,令狐冲也聽得清清楚楚,心道:「原來他還有個師叔同來。」當下索性不走,坐在道旁相候。

  過了一會,來路上腳步聲響,幾人快步走來,辛國樑和易國梓都在其中,另有兩個僧人,一個中年漢子,兩個僧人一個年紀甚老,滿臉皺紋,另一個三十來歲,手持方便鏟。

  令狐冲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華山派晚輩令狐冲,參見少林派諸位前輩,請教前輩上下怎生稱呼。」易國梓喝道:「小子……」那老僧道:「老衲法名方生。」那老僧一說話,易國梓立時住口,但怒容滿臉,顯是對適才受挫之事氣憤已極。令狐冲躬身道:「參見大師。」方生點了點頭,和顏悅色的道:「少俠不用多禮。尊師岳先生可好?」

  令狐冲初時聽到他們來勢洶洶的追到,心下甚是惴惴,待見方生和尚說話神情是個有道高僧模樣,又知「方」字輩僧人是當今少林寺的第一代人物,與方丈方證大師是師兄弟,料想他不會如易國梓這般蠻不講理,心中登時一寬,恭恭敬敬的道:「多謝大師垂詢,敝業師安好。」

  方生道:「這四個都是我師侄。這僧人法名覺月,這是黃國柏師侄,這是辛國樑師侄,這是易國梓師侄。辛易二人,你們曾會過面的。」令狐冲道:「是。令狐冲參見四位前輩。晚輩身受重傷,行動不便,禮數不周,請眾位前輩原諒。」易國梓哼了一聲,道:「你身受重傷!」方生道:「你當真身上有傷?國梓,是你打傷他的嗎?」

  令狐冲道:「一時誤會,算不了甚麼。易前輩以袖風摔了晚輩一交,又擊了晚輩一掌,好在晚輩一時也不會便死,大師卻也不用深責易前輩了。」他一上來便說自己身受重傷,又將全部責任推在易國梓身上,料想方生是位前輩高僧,決不能再容這四個師侄跟自己為難,又道:「種種情事,辛前輩在五霸岡上都親眼目睹。既是大師佛駕親臨,晚輩已有了好大面子,決不在敝業師面前提起便是。大師放心,晚輩雖然傷重難癒,此事卻不致引起五嶽劍派和少林派的糾紛。」這麼一說,倒像自己傷重難癒,全是易國梓的過失。

  易國梓怒道:「你……你……你胡說八道,你本來就已身受重傷,跟我有甚麼干係?」

  令狐冲嘆了口氣,淡淡的道:「這件事,易前輩,你可是說不得的。倘若傳了出去,豈不於少林派清譽大大有損。」

  辛國樑、黃國柏和覺月三人都微微點了點頭。各人心下明白,少林派「方」字輩的僧人輩份甚尊,雖說與五嶽劍派門戶各別,但上輩敘將起來,比之五嶽劍派各派的掌門人還長了一輩,因此辛國樑、易國梓等人的輩份也高於令狐冲。易國梓和令狐冲動手,本已有以大壓小之嫌,何況他少林派有師兄弟二人在場?更何況令狐冲在動手之前已然受傷?少林派門規綦嚴,易國梓倘若真的將華山派一個後輩打死,縱不處死抵命,那也是非廢去武功、逐出門牆不可。易國梓念及此節,不由得臉都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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