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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令狐冲熱血上湧,大聲道:「令狐冲一條命又值得甚麼?前輩何必老是掛在心上?」

  平一指道:「醫不好人,那便殺我自己,否則叫甚麼『殺人名醫』?」突然站起身來,身子幌了幾幌,噴出幾口鮮血,撲地倒了。

  令狐冲大驚,忙去扶他時,只覺他呼吸已停,竟然死了。令狐冲將他抱起,不知如何是好。耳聽得竹棚外轟飲之聲漸低,心下一片淒涼。悄立良久,不禁掉下淚來。平一指的屍身在手中越來越重,無力再抱,於是輕輕放在地下。

  忽見一人悄步走進草棚,低聲道:「令狐公子!」令狐冲見是祖千秋,淒然道:「祖前輩,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對這事竟不怎麼在意,低聲說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件事。倘若有人問起,請你說從來沒見過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冲一怔,問道:「那為甚麼?」祖千秋道:「也沒甚麼,只不過……只不過……,咳,再見,再見。」

  他前腳走出竹棚,跟著便走進一人,卻是司馬大,向令狐冲道:「令狐公子,在下有個不大說得出口的……不大說得出口的這個……倘若有人問起,有那些人在五霸岡上聚會,請公子別提在下的名字,那就感激不盡。」令狐冲道:「是。這卻是為何?」司馬大神色忸怩,便如孩童做錯了事,忽然給人捉住一般,囁嚅道:「這個……這個……」

  令狐冲道:「令狐冲既然不配做閣下的朋友,自是從此不敢高攀的了。」司馬大臉色一變,突然雙膝一屈,拜了下去,說道:「公子說這等話,可坑殺俺了。俺求你別提來到五霸岡上的事,只是為免得惹人生氣,公子忽然見疑,俺剛才說過的話,只當是司馬大放屁。」令狐冲忙伸手扶起,道:「司馬島主何以行此大禮?請問島主,你到五霸岡上見我,何以會令人生氣?此人既對令狐冲如此痛恨,儘管衝著在下一人來好了……」司馬大連連搖手,微笑道:「公子越說越不成話了。這人對公子疼愛還來不及,那裏有甚麼痛恨之理?唉,小人粗胚一個,實在不會說話,再見,再見。總而言之,司馬大交了你這個朋友,以後你有甚麼差遣,只須傳個訊來,火裏火裏去,水裏水裏去,司馬大只要皺一皺眉,祖宗十八代都是烏龜王八蛋。」說著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草棚。

  令狐冲好生奇怪,心想:「此人對我一片血誠,絕無可疑。卻何以他上五霸岡來見我,會令人生氣?而生氣之人偏偏又不恨我,居然還對我極好,天下那有這等怪事?倘若當真對我極好,這許多朋友跟我結交,他該當喜歡才是。」突然想起一事,心道:「啊,是了,此人定是正派中的前輩,對我甚為愛護,卻不喜我結交這些旁門左道之輩。難道是風太師叔?其實像司馬島主這等人乾脆爽快,甚麼地方不好了?」

  只聽得竹棚外一人輕輕咳嗽,低聲叫道:「令狐公子。」令狐冲聽得是黃伯流的聲音,說道:「黃幫主,請進來。」黃伯流走進棚來,說道:「令狐公子,有幾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轉言,他們身有急事,須得立即趕回去料理,不及向公子親自告辭,請你原諒。」令狐冲道:「不用客氣。」果然聽得棚外喧聲低沉,已走了不少人。

  黃伯流吞吞吐吐的說道:「這件事,咳,當真是我們做得魯莽了,大夥兒一來是好奇,二來是想獻殷勤,想不到……本來嘛,人家臉皮子薄,不願張揚其事,我們這些莽漢粗人,誰都不懂。藍教主又是苗家姑娘,這個……」

  令狐冲聽他前言不對後語,半點摸不著頭腦,問道:「黃幫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對人提及五霸岡上之事?」黃伯流乾笑幾聲,神色極是尷尬,說道:「別人可以抵賴,黃伯流是賴不掉的了。天河幫在五霸岡上款待公子,說甚麼也只好承認。」令狐冲哼了一聲,道:「你請我喝一杯酒,也不見得是甚麼十惡不赦的大罪。男子漢大丈夫,有甚麼賴不賴的?」

  黃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萬不可多心。唉,老黃生就一副茅包脾氣,倘若事先問問俺兒媳婦,要不然問問俺孫女,也不會得罪了人家,自家還不知道。唉,俺這粗人十七歲上就娶了媳婦,只怪俺媳婦命短,死得太早,連累俺對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點邊兒。」

  令狐冲心想:「怪不得師父說他們旁門左道,這人說話當真顛三倒四。他請我喝酒,居然要問他兒媳婦、孫女兒,又怪他老婆死得太早。」

  黃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這樣了。公子,你說早就認得老黃,跟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對,就說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你十五六歲時就跟老黃一塊兒賭錢喝酒。」令狐冲笑道:「在下六歲那一年,就跟你賭過骰子,喝過老酒,你怎地忘了?到今日可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

  黃伯流一怔,隨即明白他說的乃是反話,苦笑道:「公子恁地說,自然是再好不過。只是……只是黃某二十年前打家劫舍,做的都是見不得人的勾當,公子又怎會跟俺交朋友?嘿嘿……這個……」令狐冲道:「黃幫主直承其事,足見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上你這位好朋友不可。」黃伯流大喜,大聲道:「好好,咱們是二十年前的朋友。」回頭一望,放低聲音說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眼前雖然有病,終能治好,何況聖……聖……神通廣大……啊喲!」大叫一聲,轉頭便走。

  令狐冲心道:「甚麼聖……聖……神通廣大?當真莫名其妙。」

  只聽得馬蹄聲漸漸遠去,喧嘩聲盡數止歇。他向平一指的屍體呆望半晌,走出棚來,猛地裏吃了一驚,岡上靜悄悄地,竟無一個人影。他本來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鬧酒,又有人離岡他去,卻也不會片刻間便走得乾乾淨淨。他提高嗓子叫道:「師父,師娘!」卻無人答應。他再叫:「二師弟,三師弟,小師妹!」仍然無人答應。

  眉月斜照,微風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岡上,竟便只他一人。眼見滿地都是酒壺、碗碟,此外帽子、披風、外衣、衣帶等四下散置,群豪去得匆匆,連東西也不及收拾。他更加奇怪:「他們走得如此倉促,倒似有甚麼洪水猛獸突然掩來,非趕快逃走不可。這些漢子本來似乎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忽然間變得膽小異常,當真令人難以索解。師父、師娘、小師妹他們,卻又到那裏去了?要是此間真有甚麼凶險,怎地又不招呼我一聲?」

  驀然間心中一陣淒涼,只覺天地雖大,卻無一人關心自己的安危,便在不久之前,有這許多人競相向他結納討好,此刻雖以師父、師娘之親,也對他棄之如遺。

  心口一酸,體內幾道真氣便湧將上來,身子幌了幌,一交摔倒。掙扎著要想爬起,呻吟了幾聲,半點使不出力道。他閉目養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撐著想爬起身來,不料這一次使力太大,耳中嗡的一聲,眼前一黑,便即暈去。

  ***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迷迷糊糊中聽到幾下柔和的琴聲,神智漸復,琴聲優雅緩慢,入耳之後,激盪的心情便即平復,正是洛陽城那位婆婆所彈的「清心普善咒」。令狐冲恍如漂流於茫茫大海之中,忽然見到一座小島,精神一振,便即站起,聽琴聲是從草棚中傳出,當下一步一步的走過去,見草棚之門已然掩上。

  他走到草棚前六七步處便即止步,心想:「聽這琴聲,正是洛陽城綠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陽之時,她不願我見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許可,如何可以貿然推門進去?」當下躬身說道:「令狐冲參見前輩。」

  琴聲丁東丁東的響了幾下,戛然而止。令狐冲只覺這琴音中似乎充滿了慰撫之意,聽來說不出的舒服,明白世上畢竟還有一人關懷自己,感激之情霎時充塞胸臆。

  忽聽得遠處有人說道:「有人彈琴!那些旁門左道的邪賊還沒走光。」

  又聽得一個十分宏亮的聲音說道:「這些妖邪淫魔居然敢到河南來撒野,還把咱們瞧在眼裏麼?」他說到這裏,更提高噪子,喝道:「是那些混賬王八羔子,在五霸岡上胡鬧,通統給我報上名來!」他中氣充沛,聲震四野,極具威勢。

  令狐冲心道:「難怪司馬大、黃伯流、祖千秋他們嚇得立時逃走,確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來挑戰。」隱隱覺得,司馬大、黃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乾二淨,未免太沒男子漢氣概,但來者既能震懾群豪,自必是武功異常高超的前輩,心想:「他們問起我來,倒是難以對答,不如避一避的為是。」當即走到草棚之後,又想:「棚中那位老婆婆,料他們也不會和她為難。」這時棚中琴聲也已止歇。

  腳步聲響,三個人走上岡來。三人上得岡後,都是「咦」的一聲,顯是對岡上寂靜無人的情景大為詫異。

  那聲音宏亮的人道:「王八羔子們都到那裏去了?」一個細聲細氣的人道:「他們聽說少林派的二大高手上來除奸驅魔,自然都挾了尾巴逃走啦。」另一人笑道:「好說,好說!那多半是仗了崑崙派譚兄的聲威。」三人一齊大笑。

  令狐冲心道:「原來兩個是少林派的,一個是崑崙派的。少林派自唐初以來,向是武林領袖,單是少林一派,聲威便比我五嶽劍派聯盟為高,實力恐亦較強。少林派掌門人方證大師更是武林中眾所欽佩。師父常說崑崙派劍法獨樹一幟,兼具沉雄輕靈之長。這兩派聯手,確是厲害,多半他們三人只是前鋒,後面還有大援。可是師父、師娘卻又何必避開?」轉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師父是名門正派的掌門人,和黃伯流這些聲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見到少林、崑崙的高手,未免尷尬。」

  只聽那崑崙派姓譚的說道:「適才還聽得岡上有彈琴之聲,那人卻又躲到那裏去了?辛兄、易兄,這中間只怕另有古怪。」那聲音宏大的人道:「正是,還是譚兄細心,咱們搜上一搜,揪他出來。」另一人道:「辛師哥,我到草棚中去瞧瞧。」令狐冲聽了這句話,知道這人姓易,那聲音宏大之人姓辛,是他師兄。聽得那姓易的向草棚走去。

  棚中一個清亮的女子聲音說道:「賤妾一人獨居,夤夜之間,男女不便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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