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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岳不群眼見駕船的水手作嘔不止,座船在大河中東歪西斜,甚是危險,當即縱到後艄,把住了舵,將船向南岸駛去。他內功深厚,運了幾次氣,胸中煩惡之意漸消。

  座船慢慢靠岸,岳不群縱到船頭,提起鐵錨摔到岸邊。這隻鐵錨無慮二百來斤,要兩名水手才抬得動。船夫見岳不群是個文弱書生,不但將這大鐵錨一手提起,而且一拋數丈,不禁為之咋舌,不過咋舌也沒多久,跟著又捧腹大嘔。

  眾人紛紛上岸,跪在水邊喝滿了一腹河水,又嘔將出來,如此數次,這才嘔吐漸止。

  這河岸是個荒僻所在,但遙見東邊數里外屋宇鱗比,是個市鎮。岳不群道:「船中餘毒未淨,乘坐不得的了。咱們到那鎮上再說。」桃幹仙揹著令狐冲、桃枝仙揹著桃實仙,眾人齊往那市鎮行去。

  到得鎮上,桃幹仙和桃枝仙當先走進一家飯店,將令狐冲和桃實仙往椅上一放,叫道:「拿酒來,拿菜來,拿飯來!」

  令狐冲一瞥間,見店堂中端坐著一個矮小道人,正是青城派掌門余滄海,不禁一怔。

  這青城掌門顯是身處重圍。他坐在一張小桌旁,桌上放著酒壺筷子,三碟小菜,一柄閃閃發光的出鞘長劍。圍著那張小桌的卻是七條長櫈,每條櫈上坐著一人。這些人有男有女,貌相都頗兇惡,各人櫈上均置有兵刃。七人一言不發,凝視余滄海。那青城掌門甚為鎮定,左手端起酒杯飲酒,衣袖竟沒絲毫顫動。

  桃根仙道:「這矮道人心中在害怕。」桃枝仙道:「他當然在害怕,七個打一個,他非輸不可。」桃幹仙道:「他倘若不怕,幹麼左手舉杯,不用右手?當然是要空著右手,以備用劍。」余滄海哼了一聲,將酒杯從左手交到右手。桃花仙道:「他聽到二哥的說話,可是眼睛不敢向二哥瞄上一瞄,那就是害怕。他倒不是怕二哥,而是怕一個疏神,七個敵人同時進攻,他就得給分成八塊。」桃葉仙格的一笑,說道:「這矮道人本就矮小,分成八塊,豈不是更加矮小?」

  令狐冲對余滄海雖大有芥蒂,但眼見他強敵環伺,不願乘人之危,說道:「六位桃兄,這位道長是青城派的掌門。」桃根仙道:「是青城派掌門便怎樣?是你的朋友麼?」令狐冲道:「在下不敢高攀,不是我的朋友。」桃幹仙道:「不是你朋友便好辦。咱們有一場好戲看。」桃花仙拍桌叫道:「快拿酒來!老子要一面喝酒,一面瞧人把矮道人切成九塊。」桃葉仙道:「為甚麼是九塊?」桃花仙道:「你瞧那頭陀使兩柄虎頭彎刀,他一個人要多切一塊。」桃花仙道:「也不見得,這些人有的使狼牙錘,有的使金拐杖,那又怎麼切法?」

  令狐冲道:「大家別說話,咱們兩不相幫,可是也別分散了青城掌門余觀主的心神。」桃谷六仙不再說話,笑嘻嘻、眼睜睜的瞧著余滄海。令狐冲卻逐一打量圍住他的七人。

  只見一個頭陀長髮垂肩,頭上戴著一個閃閃發光的銅箍,束著長髮,桌邊放著一對彎成半月形的虎頭戒刀。他身旁是個五十來歲的婦人,頭髮發白,滿臉晦氣之色,身畔放的是一柄兩尺來長的短刀。再過去是一僧一道,僧人身披血也似紅的僧衣,身邊放著一缽一鈸,均是純鋼所鑄,鋼鈸的邊緣鋒銳異常,顯是一件厲害武器;那道人身材高大,長櫈上放的是個八角狼牙錘,看上去斤兩不輕。道人右側的長櫈上箕踞著一個中年化子,頭頸和肩頭盤了兩條青蛇,蛇頭作三角之形,長信伸縮不已。其餘二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瞎了左眼,女的瞎了右眼,兩人身邊各倚一條拐杖,杖身燦然發出黃澄澄之色,杖身甚粗,倘若真是黃金所鑄,份量著實沉重,這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來歲年紀,情狀便是江湖上尋常的落魄男女,卻攜了如此貴重的拐杖,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只見那頭陀目露兇光,緩緩伸出雙手,握住了一對戒刀的刀柄。那乞丐從頸中取下一條青蛇,盤在臂上,蛇頭對準了余滄海。那和尚拿起了鋼鈸。那道人提起了狼牙錘。那中年婦人也將短刀拿在手中。眼見各人便要同時進襲。

  余滄海哈哈一笑,說道:「倚多為勝,原是邪魔外道的慣技,我余滄海又有何懼?」

  那眇目男子忽道:「姓余的,我們並不想殺你。」那眇目女子道:「不錯,你只須將辟邪劍譜乖乖交了出來,我們便客客氣氣的放你走路。」

  岳不群、令狐冲、林平之、岳靈珊等聽她突然提到「辟邪劍譜」,都是一怔,沒料想到這七人圍住了余滄海,竟是要向他索取辟邪劍譜。四人你向我瞧一眼,我向你瞧一眼,均想:「難道這部辟邪劍譜當真是落在余滄海手中?」

  那中年婦人冷冷的道:「跟這矮子多說甚麼,先宰了他,再搜他身上。」眇目女子道:「說不定他藏在甚麼隱僻之處,宰了他而搜不到,豈不糟糕。」那中年婦女嘴巴一扁,道:「搜不到便搜不到,也不見得有甚麼糟糕。」她說話時含糊不清,大為漏風,原來滿口牙齒已落了大半。眇目女子道:「姓余的,我勸你好好的獻了出來。這部劍譜又不是你的,在你手中已有這許多日子,你讀也讀熟了,背也背得出了,死死的霸著,又有何用?」

  余滄海一言不發,氣凝丹田,全神貫注。

  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有人哈哈哈的笑了幾聲,走進一個眉花眼笑的人來。

  這人身穿繭綢長袍,頭頂半禿,一部黑鬚,肥肥胖胖,滿臉紅光,神情十分和藹可親,左手拿著個翡翠鼻烟壺,右手則是一柄尺來長的摺扇,衣飾華貴,是個富商模樣。他進店後見到眾人,怔了一怔,笑容立斂,但立即哈哈哈的笑了起來,拱手道:「幸會,幸會!想不到當世的英雄好漢,都聚集到這裏了。當真是三生有幸。」

  這人向余滄海道:「甚麼好風把青城派余觀主吹到河南來啊?久聞青城派『松風劍法』是武林中一絕,今日咱們多半可以大開眼界了。」余滄海全神運功,不加理睬。

  這人向眇目的男女拱手笑道:「好久沒見『桐柏雙奇』在江湖上行走了,這幾年可發了大財哪。」那眇目男子微微一笑,說道:「那裏有游大老闆發的財大。」這人哈哈哈連笑三聲,道:「兄弟是空場面,左手來,右手去,單是兄弟的外號,便可知兄弟只不過面子上好看,內裏卻空虛得很。」

  桃枝仙忍不住問道:「你的外號叫甚麼?」那人向桃枝仙瞧去,見桃谷六仙形貌奇特,卻認不出他六人的來歷,嘻嘻一笑,道:「兄弟有個難聽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大家說兄弟愛結交朋友。為了朋友,兄弟是千金立盡,毫不吝惜,雖然賺得錢多,金銀卻是在手裏留不住的。」那眇目男子道:「這位游朋友,好像另外還有一個外號。」游迅笑道:「是麼?兄弟怎地不知?」

  突然間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油浸泥鰍,滑不留手。」聲音漏風,自是那少了一半牙齒的婦人在說話了。

  桃花仙叫道:「不得了,了不得,泥鰍已是滑溜之極,再用油來一浸,又有誰能抓得他住?」

  游迅笑道:「這是江湖上朋友抬愛,稱讚兄弟的輕功造詣不差,好像泥鰍一般敏捷,其實慚愧得緊,這一點微末功夫,實在不足掛齒。張夫人,你老人家近來清健。」說著深深一揖。那老婦人張夫人白了他一眼,喝道:「油腔滑調,給我走開些。」這游迅脾氣極好,一點也不生氣,向那乞丐道:「雙龍神丐嚴兄,你那兩條青龍可越來越矯捷活潑了。」那乞丐名叫嚴三星,外號本來叫作「雙蛇惡乞」,但游迅卻隨口將他叫作「雙龍神丐」,嚴三星本來極為兇悍,一聽之下,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游迅也認得長髮頭陀仇松年,僧人西寶,道人玉靈,隨口捧了幾句。他嘻嘻哈哈,片刻之間,便將劍拔弩張的局面弄得和緩了好多。

  忽聽得桃葉仙叫道:「喂,油浸泥鰍,你卻怎地不讚我六兄弟武功高強,本事了得?」游迅笑道:「這個……這個自然要讚的……」豈知他一句話沒說完,雙手雙腳已被桃根、桃幹、桃枝、桃葉四仙抓在手中,將他提了起來,卻沒使勁拉扯。

  游迅急忙讚道:「好功夫,好本事,如此武功,古今罕有!」桃谷四仙聽得游迅接連大讚三句,自不願便將他撕成了四塊。桃根仙、桃枝仙齊聲問道:「怎見得我們的武功古今罕有?」游迅道:「兄弟的外號叫作『滑不留手』,老實說,本來是誰也抓不到兄弟的。可是四位一伸手,便將兄弟手到擒來,一點不滑,一點不溜,四位手上功夫之厲害,當真是古往今來,罕見罕聞。兄弟此後行走江湖,定要將六位高人的名號到處宣揚,以便武林中個個知道世上有如此了不起的人物。」桃根仙等大喜,當即將他放下。

  張夫人冷冷的道:「滑不留手,名不虛傳。這一回,豈不是又叫人抓住再放了?」游迅道:「這是六位高人的武功太過了得,令人大為敬仰,只可惜兄弟孤陋寡聞,不知六位前輩名號如何稱呼?」桃根仙道:「我們兄弟六人,名叫『桃谷六仙』。我是桃根仙,他是桃幹仙。」將六兄弟的名號逐一說了。游迅拍手道:「妙極,妙極。這『仙』之一字,和六位的武功再配合沒有,若非如此神乎其技、超凡入聖的功夫,那有資格稱到這一個『仙』字?」桃谷六仙大喜,齊道:「你這人有腦筋,有眼光,是個大大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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