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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令狐冲雖於音律一竅不通,但天資聰明,一點便透。綠竹翁甚是喜歡,當即授以指法,教他試奏一曲極短的「碧霄吟」。令狐冲學得幾遍,彈奏出來,雖有數音不準,指法生澀,卻洋洋然頗有青天一碧、萬里無雲的空闊氣象。

  一曲既終,那婆婆在隔舍聽了,輕嘆一聲,道:「令狐少君,你學琴如此聰明,多半不久便能學『清心普善咒』了。」綠竹翁道:「姑姑,令狐兄弟今日初學,但彈奏這曲『碧霄吟』,琴中意象已比侄兒為高。琴為心聲,想是因他胸襟豁達之故。」令狐冲謙謝道:「前輩過獎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能如前輩這般彈奏那『笑傲江湖之曲』。」

  那婆婆失聲道:「你……你也想彈奏那『笑傲江湖之曲』麼?」

  令狐冲臉上一紅,道:「弟子昨日聽得前輩琴簫雅奏,心下甚是羨慕,那當然是痴心妄想,連綠竹前輩尚且不能彈奏,弟子又那裏夠得上?」

  那婆婆不語,過了半晌,低聲道:「倘若你能彈琴,自是大佳……」語音漸低,隨後是輕輕的一聲嘆息。

  ***

  如此一連二十餘日,令狐冲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來學琴,直至傍晚始歸,中飯也在綠竹翁處吃,雖是青菜豆腐,卻比王家的大魚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更妙在每餐都有好酒。綠竹翁酒量雖不甚高,備的酒卻是上佳精品。他於酒道所知極多,於天下美酒不但深明來歷,而且年份產地,一嘗即辨。令狐冲聽來聞所未聞,不但跟他學琴,更向他學酒,深覺酒中學問,比之劍道琴理,似乎也不遑多讓。

  有幾日綠竹翁出去販賣竹器,便由那婆婆隔著竹簾教導。到得後來,令狐冲於琴中所提的種種疑難,綠竹翁常自無法解答,須得那婆婆親自指點。

  但令狐冲始終未見過那婆婆一面,只是聽她語音輕柔,倒似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那像陋巷貧居的一個老婦?料想她雅善音樂,自幼深受熏冶,因之連說話的聲音也好聽了,至老不變。

  這日那婆婆傳授了一曲「有所思」,這是漢時古曲,節奏婉轉。令狐冲聽了數遍,依法撫琴。他不知不覺想起當日和岳靈珊兩小無猜、同遊共樂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練劍,思過崖上送飯,小師妹對自己的柔情密意,後來無端來了個林平之,小師妹對待自己竟一日冷淡過一日。他心中淒楚,突然之間,琴調一變,竟爾出現了幾下福建山歌的曲調,正是岳靈珊那日下崖時所唱。他一驚之下,立時住手不彈。

  那婆婆溫言道:「這一曲『有所思』,你本來奏得極好,意與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忽然出現閩音,曲調似是俚歌,令人大為不解,卻是何故?」

  令狐冲生性本來開朗,這番心事在胸中鬱積已久,那婆婆這二十多天來又對他極好,忍不住便吐露自己苦戀岳靈珊的心情。他只說了個開頭,便再難抑止,竟原原本本的將種種情由盡行說了,便將那婆婆當作自己的祖母、母親,或是親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說完,這才大感慚愧,說道:「婆婆,弟子的無聊心事,嘮嘮叨叨的說了這半天,真是……真是……」

  那婆婆輕聲道:「『緣』之一事,不能強求。古人道得好:『各有因緣莫羨人』。令狐少君,你今日雖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耦。」

  令狐冲大聲道:「弟子也不知能再活得幾日,室家之想,那是永遠不會有的了。」

  那婆婆不再說話,琴音輕輕,奏了起來,卻是那曲「清心普善咒」。令狐冲聽得片刻,便已昏昏欲睡。那婆婆止了琴音,說道:「現下我起始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學完。此後每日彈奏,往時功力雖然不能盡復,多少總會有些好處。」令狐冲應道:「是。」

  那婆婆當即傳了曲譜指法,令狐冲用心記憶。

  如此學了四日,第五日令狐冲又要到小巷去學琴,勞德諾忽然匆匆過來,說道:「大師哥,師父吩咐,咱們明日要走了。」令狐冲一怔,道:「明日便走了?我……我……」想要說「我的琴曲還沒學全呢」,話到口邊,卻又縮回。勞德諾道:「師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兒一早動身。」

  令狐冲答應了,當下快步來到綠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辭了。」那婆婆一怔,半晌不語,隔了良久,才輕輕道:「去得這麼急!你……你這一曲還沒學全呢。」

  令狐冲道:「弟子也這麼想。只是師命難違。再說,我們異鄉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那婆婆道:「那也說得是。」當下傳授曲調指法,與往日無異。

  令狐冲與那婆婆相處多日,雖然從未見過她一面,但從琴音說話之中,知她對自己頗為關懷,無異親人。只是她性子淡泊,偶然說了一句關切的話,立即雜以他語,顯是不想讓他知道心意。這世上對令狐冲最關心的,本來是岳不群夫婦、岳靈珊與陸大有四人,現下陸大有已死,岳靈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師父師母對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覺得真正的親人,倒是綠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這一日中,他幾次三番想跟綠竹翁陳說,要在這小巷中留居,既學琴簫,又學竹匠之藝,不再回歸華山派,但一想到岳靈珊的倩影,終究割捨不下,心想:「小師妹就算不理我,不睬我,我每日只見她一面,縱然只見到她的背影,聽到一句她的說話聲音,也是好的。何況她又沒不睬我?」

  傍晚臨別之際,對綠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戀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幾拜,依稀見竹簾之中,那婆婆卻也跪倒還禮,聽她說道:「我雖傳你琴技,但此是報答你贈曲之德,令狐少君為何行此大禮?」令狐冲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得能再聆前輩雅奏。令狐冲但教不死,定當再到洛陽,拜訪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紀老邁,不知還有幾年可活,下次我來洛陽,未必再能見到。」言下想到人生如夢如露,不由得聲音便哽咽了。

  那婆婆道:「令狐少君,臨別之際,我有一言相勸。」

  令狐冲道:「是,前輩教誨,令狐冲不敢或忘。」

  但那婆婆始終不說話,過了良久良久,才輕聲說道:「江湖風波險惡,多多保重。」

  令狐冲道:「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綠竹翁告別。只聽得左首小舍中琴聲響起,奏的正是那「有所思」古曲。

  ***

  次日岳不群等一行向王元霸父子告別,坐舟沿洛水北上。王元霸祖孫五人直送到船上,盤纏酒菜,致送得十分豐盛。

  自從那日王家駿、王家駒兄弟折斷了令狐冲的手臂,令狐冲和王家祖孫三代不再交言,此刻臨別,他也是翻起了一雙白眼,對他五人漠然而視,似乎眼前壓根兒便沒一個「金刀王家」一般。岳不群對這個大弟子甚感頭痛,知他素來生性倔強,倘若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禮告別,他當時師命難違,勉強順從,事後多半會去向王家尋仇搗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稱謝,於令狐冲的無禮神態,裝作不見。

  令狐冲冷眼旁觀,見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給岳靈珊的禮物極多。一名名僕婦走上船來,呈上禮物,說道這是老太太送給岳姑娘路上吃的,又說這是大奶奶送給姑娘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給姑娘船中戴的,簡直便將岳靈珊當作了親戚一般。岳靈珊歡然道謝,說道:「啊喲,我那裏穿得了這許多,吃得了這許多!」

  正熱鬧間,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上船頭,叫道:「令狐少君!」令狐冲見是綠竹翁,不由得一怔,忙迎上躬身行禮。綠竹翁道:「我姑姑命我將這件薄禮送給令狐少君。」說著雙手奉上一個長長的包裹,包袱布是印以白花的藍色粗布。令狐冲躬身接過,說道:「前輩厚賜,弟子拜領。」說著連連作揖。

  王家駿、王家駒兄弟見他對一個身穿粗布衣衫的老頭兒如此恭敬,而對名滿江湖的金刀無敵王家爺爺卻連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氣,若不是礙著岳不群夫婦和華山派眾師兄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將令狐冲拉了出來,狠狠打他一頓,方出胸中惡氣。

  眼見綠竹翁交了那包裹後,從船頭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兩兄弟使個眼色,分從左右向綠竹翁擠了過去。二人一挺左肩,一挺右肩,只消輕輕一撞,這糟老頭兒還不摔下洛水之中?雖然岸邊水淺淹不死他,卻也大大削了令狐冲的面子。令狐冲一見,忙叫:「小心!」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別說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上了,那也全無用處。他只一怔之間,眼見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綠竹翁身上。

  王元霸叫道:「不可!」他在洛陽是有家有業之人,與尋常武人大不相同。他兩個孫兒年青力壯,倘若將這個衰翁一下子撞死了,官府查究起來那可後患無窮。偏生他坐在船艙之中,正和岳不群說話,來不及出手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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