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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令狐冲一怔,心想這部曲譜的來歷之中包含著許多隱秘,是以連師父、師娘也未稟告。但當日劉正風和曲洋將曲譜交給自己,用意是要使此曲傳之後世,不致湮沒,這綠竹翁和他姑姑妙解音律,他姑姑更將這一曲奏得如此神韻俱顯,他二人年紀雖老,可是除了他二人之外,世上又那裏再找得到第三個人來傳授此曲?就算世上另有精通音律的解人,自己命不久長,未必能有機緣遇到。他微一沉吟,便道:「撰寫此曲的兩位前輩,一位精於撫琴,一位善於吹簫,這二人結成知交,共撰此曲,可惜遭逢大難,同時逝世。二位前輩臨死之時,將此曲交於弟子,命弟子訪覓傳人,免使此曲湮沒無聞。」頓了一頓,又道:「適才弟子得聆前輩這位姑姑的琴簫妙技,深慶此曲已逢真主,便請前輩將此曲譜收下,奉交婆婆,弟子得以不負撰作此曲者的付託,完償了一番心願。」說著雙手恭恭敬敬的將曲譜呈上。

  綠竹翁卻不便接,說道:「我得先行請示姑姑,不知她肯不肯收。」

  只聽得左邊小舍中傳來那位婆婆的聲音道:「令狐先生高義,慨以妙曲見惠,咱們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只不知那兩位撰曲前輩的大名,可能見告否?」聲音卻也並不如何蒼老。令狐冲道:「前輩垂詢,自當稟告。撰曲的兩位前輩,一位是劉正風劉師叔,一位是曲洋曲長老。」那婆婆「啊」的一聲,顯得十分驚異,說道:「原來是他二人。」

  令狐冲道:「前輩認得劉曲二位麼?」那婆婆並不逕答,沉吟半晌,說道:「劉正風是衡山派中高手,曲洋卻是魔教長老,雙方乃是世仇,如何會合撰此曲?此中原因,令人好生難以索解。」

  令狐冲雖未見過那婆婆之面,但聽了她彈琴吹簫之後,只覺她是個又清雅又慈和的前輩高人,決計不會欺騙出賣了自己,聽她言及劉曲來歷,顯是武林同道,當即源源本本的將劉正風如何金盆洗手,嵩山派左盟主如何下旗令阻止,劉曲二人如何中了嵩山派高手的掌力,如何荒郊合奏,二人臨死時如何委託自己尋覓知音傳曲等情,一一照實說了,只略去了莫大先生殺死費彬一節。那婆婆一言不發的傾聽。

  令狐冲說完,那婆婆問道:「這明明是曲譜,那金刀王元霸卻何以說是武功秘笈?」

  令狐冲當下又將林震南夫婦如何為青城派及木高峰所傷,如何請其轉囑林平之,王氏兄弟如何起疑等情說了。

  那婆婆道:「原來如此。」她頓了一頓,說道:「此中情由,你只消跟你師父、師娘說了,豈不免去許多無謂的疑忌?我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何以你反而對我直言無隱?」

  令狐冲道:「弟子自己也不明白其中原因。想是聽了前輩雅奏之後,對前輩高風大為傾慕,更無絲毫猜疑之意。」那婆婆道:「那麼你對你師父師娘,反而有猜疑之意麼?」令狐冲心中一驚,道:「弟子萬萬不敢。只是……恩師心中,對弟子卻大有疑意,唉,這也怪恩師不得。」那婆婆道:「我聽你說話,中氣大是不足,少年人不該如此,卻是何故?最近是生了大病呢,還是曾受重傷?」令狐冲道:「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那婆婆道:「竹賢侄,你帶這位少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搭脈。」綠竹翁道:「是。」引令狐冲走到左邊小舍窗邊,命他將左手從細竹窗簾下伸將進去。那竹簾之內,又障了一層輕紗,令狐冲只隱隱約約的見到有個人影,五官面貌卻一點也無法見到,只覺有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上了自己腕脈。

  那婆婆只搭得片刻,便驚「噫」了一聲,道:「奇怪之極!」過了半晌,才道:「請換右手。」她搭完兩手脈搏後,良久無語。

  令狐冲微微一笑,說道:「前輩不必為弟子生死擔憂。弟子自知命不久長,一切早已置之度外。」那婆婆道:「你何以自知命不久長?」令狐冲道:「弟子誤殺師弟,遺失了師門的紫霞秘笈,我只盼早日找回秘笈,繳奉師父,便當自殺以謝師弟。」那婆婆道:「紫霞秘笈?那也未必是甚麼了不起的物事。你又怎地誤殺了師弟?」令狐冲當下又將桃谷六仙如何為自己治傷,如何六道真氣在體內交戰,如何師妹盜了師門秘笈來為自己治傷,如何自己拒絕而師弟陸大有強自誦讀,如何自己將之點倒,如何下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說了。

  那婆婆聽完,說道:「你師弟不是你殺的。」令狐冲吃了一驚,道:「不是我殺的?」那婆婆道:「你真氣不純,點那兩個穴道,決計殺不了他。你師弟是旁人殺的。」令狐冲喃喃的道:「那是誰殺了陸師弟?」那婆婆道:「偷盜秘笈之人,雖然不一定便是害你師弟之人,但兩者多少會有些牽連。」

  令狐冲吁了口長氣,胸口登時移去了一塊大石。他當時原也已經想到,自己輕輕點了陸大有兩處穴道,怎能制其死命?只是內心深處隱隱覺得,就算陸大有不是自己點死,卻也是為了自己而死,男子漢大丈夫豈可推卸罪責,尋些藉口來為自己開脫?這些日子來岳靈珊和林平之親密異常,他傷心失望之餘,早感全無生趣,一心只往一個「死」字上去想,此刻經那婆婆一提,立時心生莫大憤慨:「報仇!報仇!必當替陸師弟報仇!」

  那婆婆又道:「你說體內有六道真氣相互交迸,可是我覺你脈象之中,卻有八道真氣,那是何故?」令狐冲哈哈大笑,將不戒和尚替自己治病的情由說了。

  那婆婆微微一笑,說道:「閣下性情開朗,脈息雖亂,並無衰歇之象。我再彈琴一曲,請閣下品評如何?」令狐冲道:「前輩眷顧,弟子衷心銘感。」

  那婆婆嗯了一聲,琴韻又再響起。這一次的曲調卻是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輕輕嘆息,又似是朝露暗潤花瓣,曉風低拂柳梢。

  令狐冲聽不多時,眼皮便越來越沉重,心中只道:「睡不得,我在聆聽前輩的撫琴,倘若睡著了,豈非大大的不敬?」但雖竭力凝神,卻終是難以抗拒睡魔,不久眼皮合攏,再也睜不開來,身子軟倒在地,便即睡著了。睡夢之中,仍隱隱約約聽到柔和的琴聲,似有一隻溫柔的手在撫摸自己頭髮,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師娘的懷抱之中,受她親熱憐惜一般。

  過了良久良久,琴聲止歇,令狐冲便即驚醒,忙爬起身來,不禁大是慚愧,說道:「弟子該死,不專心聆聽前輩雅奏,卻竟爾睡著了,當真好生惶恐。」

  那婆婆道:「你不用自責。我適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為你調理體內真氣。你倒試自運內息,煩惡之情,可減少了些麼?」

  令狐冲大喜,道:「多謝前輩。」當即盤膝坐在地下,潛運內息,只覺那八股真氣仍是相互衝突,但以前那股胸口立時熱血上湧、便欲嘔吐的情景卻已大減,可是只運得片刻,又已頭暈腦脹,身子一側,倒在地下。

  綠竹翁忙趨前扶起,將他扶入房中。

  那婆婆道:「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師功力深厚,所種下的真氣,非我淺薄琴音所能調理,反令閣下多受痛楚,甚是過意不去。」

  令狐冲忙道:「前輩說那裏話來?得聞此曲,弟子已大為受益。」

  綠竹翁提起筆來,在硯池中蘸了些墨,在紙上寫道:「懇請傳授此曲,終身受益。」令狐冲登時省悟,說道:「弟子斗膽求請前輩傳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調理。」綠竹翁臉現喜色,連連點頭。

  那婆婆並不即答,過了片刻,才道:「你琴藝如何?可否撫奏一曲?」

  令狐冲臉上一紅,說道:「弟子從未學過,一竅不通,要從前輩學此高深琴技,實深冒昧,還請恕過弟子狂妄。」當下向綠竹翁長揖到地,說道:「弟子這便告辭。」

  那婆婆道:「閣下慢走。承你慨贈妙曲,愧無以報,閣下傷重難癒,亦令人思之不安。竹侄,你明日以奏琴之法傳授令狐少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陽久耽,那麼……那麼我這一曲『清心普善咒』,便傳了給他,亦自不妨。」最後兩句話語聲細微,幾不可聞。

  次日清晨,令狐冲便來小巷竹舍中學琴。綠竹翁取出一張焦尾桐琴,授以音律,說道:「樂律十二律,是為黃鐘、大呂、太簇、夾鐘、姑洗、中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此是自古已有,據說當年黃帝命伶倫為律,聞鳳凰之鳴而製十二律。瑤琴七絃,具宮、商、角、徵、羽五音,一絃為黃鐘,三絃為宮調。五調為慢角、清商、宮調、慢宮、及蕤賓調。」當下依次詳加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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