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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眾人啟程後,令狐冲跟隨在後,神困力乏,越走越慢,和眾人相距也越來越遠。行到中午時分,他坐在路邊一塊石上喘氣,卻見勞德諾快步回來,道:「大師哥,你身子怎樣?走得很累罷?我等等你。」令狐冲道:「好,有勞你了。」勞德諾道:「師娘已在前邊鎮上雇了一輛大車,這就來接你。」令狐冲心中感到一陣暖意:「師父雖然對我起疑,師母仍然待我極好。」過不多時,一輛大車由騾子拉著馳來。令狐冲上了大車,勞德諾在一旁相陪。

  這日晚上,投店住宿,勞德諾便和他同房。如此一連兩日,勞德諾竟和他寸步不離。令狐冲見他顧念同門義氣,照料自己有病之身,頗為感激,心想:「勞師弟是帶藝投師,年紀比我大得多,平時跟我話也不多說幾句,想不到我此番遭難,他竟如此盡心待我,當真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別的師弟們見師父對我神色不善,便不敢來跟我多說話。」

  第三日晚上,他正在炕上合眼養神,忽聽得小師弟舒奇在房門口輕聲說話:「二師哥,師父問你,今日大師哥有甚麼異動?」勞德諾噓的一聲,低聲道:「別作聲,出去!」只聽了這兩句話,令狐冲心下已是一片冰涼,才知師父對自己的疑忌實已非同小可,竟然派了勞德諾在暗中監視自己。

  只聽得舒奇躡手躡腳的走了開去。勞德諾來到炕前,察看他是否真的睡著。令狐冲心下大怒,登時便欲跳起身來,直斥其非,但轉念一想:「此事跟他有甚麼相干?他是奉了師命辦事,怎能違抗?」當下強忍怒氣,假裝睡熟。勞德諾輕步走出房去。

  令狐冲知他必是去向師父稟報自己的動靜,暗自冷笑:「我又沒做絲毫虧心之事,你們就有十個、一百個對我日夜監視,令狐冲光明磊落,又有何懼?」胸中憤激,牽動了內息,只感氣血翻湧,極是難受,伏在枕上只大聲喘息,隔了好半天,這才漸漸平靜。坐起身來,披衣穿鞋,心道:「師父既已不當我弟子看待,便似防賊一般提防,我留在華山派中還有甚麼意味,不如一走了之。將來師父明白我也罷,不明白也罷,一切由他去了。」

  便在此時,只聽得窗外有人低聲說道:「伏著別動!」另一人低聲道:「好像大師哥起身下地。」這二人說話聲音極低,但這時夜闌人靜,令狐冲耳音又好,竟聽得清清楚楚,認出是兩名年輕師弟,顯是伏在院子之中,防備自己逃走。令狐冲雙手抓拳,只捏得骨節格格直響,心道:「我此刻倘若一走,反而顯得作賊心虛,好,好!我偏不走,任憑你們如何對付我便了。」突然大叫:「店小二,店小二,拿酒來。」

  叫了好一會,店小二才答應了送上酒來。令狐冲喝了個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次日早晨由勞德諾扶入大車,還兀自叫道:「拿酒來,我還要喝!」

  數日後,華山派眾人到了洛陽,在一家大客店投宿了。林平之單身到外祖父家去。岳不群等眾人都換了乾淨衣衫。

  令狐冲自那日藥王廟外夜戰後,穿的那件泥濘長衫始終沒換,這日仍是滿身污穢,醉眼乜斜。岳靈珊拿了一件長袍,走到他身前,道:「大師哥,你換上這件袍子,好不好?」令狐冲道:「師父的袍子,幹麼給我穿?」岳靈珊道:「待會小林子請咱們到他家去,你換上爹爹的袍子罷。」令狐冲道:「到他家去,就非穿漂亮衣服不可?」說著向她上下打量。

  只見她上身穿一件翠綢緞子薄棉襖,下面是淺綠緞裙,臉上薄施脂粉,一頭青絲梳得油光烏亮,鬢邊插著一朵珠花,令狐冲記得往日只過年之時,她才如此刻意打扮,心中一酸,待要說幾句負氣之言,轉念一想:「男子漢大丈夫,何以如此小氣?」當下忍住不說。

  岳靈珊給他銳利的目光看得忸怩不安,說道:「你不愛著,那也不用換了。」令狐冲道:「我不慣穿新衣,還是別換了罷!」岳靈珊不再跟他多說,拿著長袍出房。

  只聽得門外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岳大掌門遠道光臨,在下未曾遠迎,可當真失禮之極哪!」

  ***

  岳不群知是金刀無敵王元霸親自來客店相會,和夫人對視一笑,心下甚喜,當即雙雙迎了出去。

  只見那王元霸已有七十來歲,滿面紅光,顎下一叢長長的白鬚飄在胸前,精神矍鑠,左手嗆啷啷的玩著兩枚鵝蛋大小的金膽。武林中人手玩鐵膽,甚是尋常,但均是鑌鐵或純鋼所鑄,王元霸手中所握的卻是兩枚黃澄澄的金膽,比之鐵膽固重了一倍有餘,而且大顯華貴之氣。他一見岳不群,便哈哈大笑,說道:「幸會,幸會!岳大掌門名滿武林,小老兒二十年來無日不在思念,今日來到洛陽,當真是中州武林的大喜事。」說著握住了岳不群的右手連連搖幌,喜歡之情,甚是真誠。

  岳不群笑道:「在下夫婦帶了徒兒出外遊歷訪友,以增見聞,第一位要拜訪的,便是中州大俠、金刀無敵王老爺子。咱們這幾十個不速之客,可來得鹵莽了。」

  王元霸大聲道:「『金刀無敵』這四個字,在岳大掌門面前誰也不許提。誰要提到了,那不是捧我,而是損我王元霸來著。岳先生,你收容我的外孫,恩同再造,咱們華山派和金刀門從此便是一家,哥兒倆再也休分彼此。來來來,大家到我家去,不住他一年半載的,誰也不許離開洛陽一步。岳大掌門,我老兒親自給你背行李去。」

  岳不群忙道:「這個可不敢當。」

  王元霸回頭向身後兩個兒子道:「伯奮、仲強,快向岳師叔、岳師母叩頭。」王伯奮、王仲強齊聲答應,屈膝下拜。岳不群夫婦忙跪下還禮,說道:「咱們平輩相稱,『師叔』二字,如何克當?就從平之身上算來,咱們也是平輩。」王伯奮、王仲強二人在鄂豫一帶武林中名頭甚響,對岳不群雖然素來佩服,但向他叩頭終究不願,只是父命不可違,勉強跪倒,見岳不群夫婦叩頭還禮,心下甚喜。當下四人交拜了站起。

  岳不群看二人時,見兄弟倆都身材甚高,只王仲強要肥胖得多。兩人太陽穴高高鼓起,手上筋骨突出,顯然內外功造詣都甚了得。岳不群向眾弟子道:「大家過來拜見王老爺子和二位師叔。金刀門武功威震中原,咱們華山派的上代祖師,向來對金刀門便十分推崇。今後大家得王老爺子和二位師叔指點,一定大有進益。」

  眾弟子齊聲應道:「是!」登時在客店的大堂中跪滿了一地。

  王元霸笑道:「不敢當,不敢當!」王伯奮、王仲強各還了半禮。

  林平之站在一旁,將華山群弟子一一向外公通名。王元霸手面豪闊,早就備下每人一份四十兩銀子的見面禮,由王氏兄弟逐一分派。

  林平之引見到岳靈珊時,王元霸笑嘻嘻的向岳不群道:「岳老弟,你這位令愛真是一表人才,可對了婆家沒有啊?」岳不群笑道:「女孩兒年紀還小,再說,咱們學武功的人家,大姑娘家整日價也是動刀掄劍,甚麼女紅烹飪可都不會,又有誰家要她這樣的野丫頭?」

  王元霸笑道:「老弟說得太謙了,將門虎女,尋常人家的子弟自是不敢高攀的了。不過女孩兒家,學些閨門之事也是好的。」說到這裏,聲音放低了,頗為喟然。岳不群知他是想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兒,當即收起了笑容,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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